精致的马车穿过人来人往的胡同,时不时地便有些人们停下步子,想要趁着马车的窗帘被风掀起的时候看一眼车里的那位“小老夫人”。京城一带的人们都知道邱若柯,知道她十八岁那年嫁给了五十多岁的程家老太爷,知道她与京城其他的女子不一样,还知道当年程家老太爷为了迎娶她而不惜休了所有的妾室。这样的女人,一定有着倾国之色吧。
然而别人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邱若柯正歪歪斜斜地依偎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发髻揉得如鸟窝一般,还很没形象地流了口水。坐在车里的苏禾看不下去,拿出帕子替她将口水擦去。马车开始颠簸,苏禾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的一角,发现已经到了郊区,走的是不平整的泥路,自然会颠簸。德顺在外面驾车,夏冷玉与德顺并排坐着,他弓起一条腿搭在横栏上,另一条腿垂下,随着马车的前行晃晃悠悠。
路上的一块石头让马车猛地晃荡了一下,邱若柯忽而惊醒,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扭头问苏禾:“到哪儿了?”苏禾笑道:“我哪知道,以前可没来过。”邱若柯掀起帘子望向外头,吁了口气,又躺了回去,闭上眼:“还有半个时辰便可以到了。”
“那可不一定,这回是德顺,不是二栓,德顺路不熟,说不定得绕些路才能到呢。”苏禾说着掀起门帘对德顺道,“德顺小哥儿,路还顺么?”
德顺回头,灿烂一笑:“还成,有冷玉在,他清楚。”
苏禾将目光转向夏冷玉:“夏小爷还清楚这个?”
夏冷玉微微得意:“怎么,信不过我?以前跟着父亲去过几次,有些印象,昨儿还特地问了父亲。”
“夏小爷有心了。”苏禾道了谢,“到教堂之前记得知会我声,小老夫人睡着了。”
在抵达教堂之前,苏禾替邱若柯梳好了头发,这些发式都是她前不久向其他的丫头讨教的,拿衡娟的脑袋做实验,几次来回,倒也上手了,虽说谈不上精美,但应付教堂里那些外国的夫人什么的也还是可以的。手边没有头油,梳子也是那种随身携带的迷你小木梳,邱若柯的头发有些微微的毛糙,不若平日里那般光鲜,但恰是这种垂落在面颊旁的浅头发让邱若柯看上去更加活泼了。
马车停下,德顺和夏冷玉从车上跳下去,德顺伸出胳膊让邱若柯搭着下了车,苏禾手里则抱着邱若柯的墨绿色披肩和卡其色的西洋帽,正欲下车,不料帽子遮住了视线,一脚擦过横栏的边缘,眼看便要摔跤,却被人一把扶住了。苏禾抬眼,对上夏冷玉的眸子,他莞尔一笑,似是带着一丝无奈:“你也小心着点儿啊。”苏禾嘻嘻一笑:“多谢了。”
这个教堂不算大,也就是一个栅栏式的园子里由石子铺就的小路延伸至教堂那孤零零的主建筑的门口,道路的两旁七零八落地插着十字碑,上面刻着英文的名字。迈入栅栏,仿佛周遭的空气忽而安静下来了一般,随着邱若柯沿着石子路往前走,苏禾虽然并没什么好怕的,但却不由感到背后浮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尚未伸手,教堂那深漆色的木门忽而打开了,一个碧蓝色眼睛的修女走了出来,瞧见邱若柯,她恭敬地弯腰,双手交叉放在她那黑白的裙子上,用还算地道的中文道:“程夫人,是您来了。快进来吧。”邱若柯用同样的姿势微微弯腰,算是回礼。
“小老夫人,”苏禾依旧抱着邱若柯的披肩与帽子,“我就不进去了,清圣之地,我是浮躁的人。”邱若柯犹豫了一下,还是笑道:“也好,你就留在外头替我们看着马车。”苏禾呵呵地笑着:“放心吧小老夫人。”德顺朝苏禾笑笑,便随着邱若柯从漆门的狭缝中钻了进去,夏冷玉好像也准备去,可他在门口兜了一圈儿,忽而向那修女拱了拱手:“我就不进去了,有劳您了。”那修女善意地笑笑,便轻轻地关上了门。
苏禾百无聊赖地坐在白色的石阶上,她将帽子顶在脑袋上,披肩搭在腿上,双手撑着脑袋,望着园子里呱呱停留在十字碑上的两只乌鸦。夏冷玉轻手轻脚地在苏禾身边坐下,苏禾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不进去?”夏冷玉笑道:“你不也是没进去么?”
“我不进去那是因为我不信洋教,不方便。”苏禾道。
夏冷玉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我以为,你跟小老夫人那么谈得来,你一定也是信洋教的呢。”
“我呢,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苏禾原本想要随口科普一下,毕竟现在这个年代的人都有些迷信,可“无神论”三个字一出口,苏禾不由感到心里咯噔一下,很是不安——没错,当初自己只是醉酒睡了一觉,便穿越到了清朝,于她而言,无神论似乎失去了立足的理由。可是,上辈子活过将近三十年的苏禾一直都不相信鬼神之说,她只相信她自己,于是她努力,也得到了翻倍的回报。然而不过是一次酩酊大醉,却让自己穿梭了时空,之前三十年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却付诸东流,隔着难以触摸的屏障,就好像一场游戏,就好像一场黄粱美梦。
“无神论?”夏冷玉的笑声里夹杂着一丝忍俊不禁,“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信?”
苏禾压低了帽子,固执道:“不信就是不信。”她调整了有些底气不足的声音,“很多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那些老古董的思想在我面前就该收拾收拾了,别跟我说什么天圆地方,呐,我告诉你,”苏禾指了指自己脚下,“从这儿起,绕着地球一圈儿,你不仅能经过欧洲、大西洋、美洲、太平洋,还能再回到这儿。”她不顾夏冷玉诧异的神色,继续指了指天,“天上也没有这个神那个神的,天上是大气层,出了大气层就是宇宙,月亮上根本没有嫦娥,去了就知道,上面连滴水都没有!……唉,”苏禾郁闷,“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不说了,算我抽风得了。”苏禾深刻地感受到,自从穿越到这个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萝莉身上以后,自己就变得越来越幼稚了,这是怎么了?
夏冷玉微笑着,他看着苏禾好像一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道:“谁说我不懂,谁都知道月亮上没有嫦娥,你当我是小孩子?”
苏禾一愣:“诶,你知道?”原来是自己低估清朝人的智商了。
“啧啧……”夏冷玉笑道,“所以我说你究竟是个小孩子么。……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月亮上没有水?你去过?”
“呃……”苏禾哽住了,怎么说?难不成告诉他近百年后将有美国的某两位先生登了上去?……说了恐怕会被夏冷玉当成疯子吧。
“还有啊,那些这个洋那个洲的,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懂的东西真是不少,”夏冷玉打量苏禾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探究与疑惑,“……你莫不是看了……《海国图志》?”
海……海国图志?好熟悉的名子,什,什么东西?苏禾彻底愣住,思维唰唰唰地顺着时光隧道迅速后退,回到九十年代那所瓦房中学里那间春guang明媚的教室中,黑板上是历史老师白色的字迹,陈旧的历史教科书上赫然写着,《海国图志》的作者是魏源……这是苏禾关于这部著作唯一残留的记忆,至于里头的内容,苏禾还真不知道。
“没看过。”苏禾呆滞地望着夏冷玉的眼睛,她这回算是实话实说了。
“这就怪了……”夏冷玉摸了摸下巴,忽而灵光一闪,打了个响指,他笑嘻嘻地凑过来问苏禾,“小老夫人是不是背着老太爷偷偷买了《申报》?就是前几日刚出来的那个,很多青年人都看呢。你也偷看了吧?”
申,申报?!又是好熟悉的名字……苏禾顿时想要无语问苍天,她的双手忍不住扶在了自己的腰间,仿佛那里藏了考历史的时候用的小抄。苏禾忽而感到沉重而无力——她正在用自己的生命走着曾经笑看的历史,当一切如此真实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正沿着历史的足迹缓缓向前……
背后的教堂里响起了不甚清晰的歌声,是唱诗班的人们在颂歌。
夏冷玉似乎有话想说,却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地陪在苏禾身旁,望着远处的绿色。阳光渐渐隐去,乌云渐渐聚拢,夏冷玉学着苏禾之前的样子,双手撑着脑袋,恰似不经意道:“要下雨了,小老夫人也该出来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