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其山寨人声喧哗,所有参加争战的人都在议论那个助双方解围的奇人,人们知道倘若不是他作此提醒,两个山寨的人马决然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十多年前清军就是用此法将峨边附近的两个山寨扫平了的,清军烧杀之后,尸骨四处,一片废墟,数年不见人烟。
有人怀疑从乌袍山来报信的小子木吉是个奸细,瓦姐攸攸摇头:“不会的,他的堂姐确是莫呷喜欢上的那个木姐,莫呷救出了木姐,他们人已离开彝山啦。”
“难怪方才打冤家的时候,那个独耳乌甲气得又吼又跳的!哈哈哈!”有人大笑。
议论一阵,谁也弄不清此人是何方神圣?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当时听见那个木吉喊了一声,喊的象是叫什么‘蓝公’?”
站在阿妈身后的阿依也点点头:“是,我也听见他叫‘蓝公’,想必是个中原武林中的老前辈,可木吉哪会认识武林中人呢?那人的身形看去象是很有些瘦小?”
有几个懂些武功的彻莫,当年曾是太平军翼王手下的,他们认为此人虽是身量不高,却定是中原的武林高手,其内功之高,就连曾参加过无数大仗的他们也从未见识过,其掌上的威力恐怕在现今的江湖,还不知何人能够匹敌。
“那个木吉咋会认得蓝公呢?不管怎样,这位蓝公就是咱八其山的好朋友。”瓦姐攸攸听他们说得热闹,便道:“说到火炮,咱八其山几时能有上几门就好啦!曲诺老王你说说看?”
被女头人提问的人站起来,这是一个独臂的汉人,失去了右臂的衣袖空空荡荡的下垂在身旁,他是山寨唯一一个汉人当上了曲诺的,他不是个简单的汉人,不光他刀法好,肚子里头装的东西还不少呢。若不是受到好些个黑彝曲伙和曲诺极力的反对,瓦姐攸攸让他差点成为了一个毕摩,一个绝无仅有的非彝根毕摩。
女头人敢为众多彝人寨子之先的行为,不仅受到了大多数安家和呷西的拥戴,尤其是年青的杂夸和彻莫们,连莫呷那样出色的曲伙都十分赞同。先被带上山来的那几个汉人彻莫,在女头人瓦姐攸攸上台后受到这样公平的对待,难怪很快就有好几个其他山寨的彻莫冒着危险逃了过来。他们大多是当年在大渡河安顺场受伤,或饥饿昏厥被俘后转卖强掳的那百余人中的。在土司的暴虐下一个个极不驯服,稍有机会不是逃走就是以血肉之躯拼命。残酷折磨严刑杀戮也无济于事,不到两年剩下的已不及一半。
曲诺老王是在乌袍山被乌甲砍去左臂抛下山谷的,幸被松枝挂住后,让先投到八其山的石平发现后救下。从此但凡遇上低挡清军来犯或两个山寨打冤家,独臂老王一柄大刀勇不可当。一旦与乌袍山械斗,他专要找寻乌甲,上一场争战,乌甲在两个杂夸的护卫下,老王以一对三,并未伤及那两人,却是削去了乌甲的一只耳朵。
自此,老王的刀法威镇乌其河两岸。独耳乌甲又恨又怕,心想这个彻莫在我手下时,却不但一点也不替我出力,反倒是三天两头给我反起干,真是混帐!真后悔往天在手下时没一刀杀了他。
此时,曲诺老王见女头人瓦姐攸攸在问他,点点头道:“虽无火炮,但咱们还能想法子造出手响雷来。”
“你会?”
“我阿摩(妈)的一位先祖戴梓[13]在百多年前就造出了连珠铳和冲天炮,那连珠铳可连射二十八颗枪弹,比西洋人的还厉害得多!那冲天炮的炮弹状如南瓜,内装炸药,重不过二、三十斤,在昭莫多大战中三炮就轰垮了对方的营堡。因此被康熙皇帝封为‘威远将军’”。
“ 那么后来?”
“先祖只用了八天就造出了冲天炮,却遭人嫉恨诬陷,说他通敌,因他毕竟不是一个满人,朝廷就听信了,被康熙皇帝流放到了辽东,不多久就病亡故去,说是死之前很惨……”
瓦姐攸攸叹道:“这些个皇帝,哼——听说如今西洋人的炮铳反倒是厉害得多啦!……”
议事大堂屋内响起人们一片叹息声。
“这些你是咋晓得的?”女头人又问他。
“我从我外公那里听得的,还听得些造响雷的法子,不过先得看看咱八其山有无可做火药的材料?”
“太好啦!,五年前清军袭我山寨,他们有响雷,咱真是无法抵挡,吃了大亏死了好多人。这事重要得很,就劳曲诺老王费心了,需要助手任你挑选。”瓦姐攸攸转过身叫女儿阿依,“阿依,阿依!”却不见了阿依的踪影。
瓦姐攸攸微微摇头,似笑非笑地叹一声,这个女娃还是爱跑——
乌袍山土司乌甲气呼呼地灌下两大碗酒,又吼又跳的:“不行,不行!我乌袍山的人越来越不如八其山的人了,看人家的杂夸才象杂夸嘛!”
“老爷,我们的小伙子还是勇敢的,就连那个头一次去打冤家的阿木都亲手杀死了一个八其山的呢!”
“狗屁,他也被人家捅死了!”
“老爷,”一个贴身从人道,“还是那些清军阴险呢!幸好是那个会放火闪的给我们报信。不然——。”
另一个从人眨巴着眼道:“咦?乌甲老爷忘了么?我们那个汉人呷西南南身上就放过一次电呢!”
“呷西南南?我才不信会是他,他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乌甲把头摇得如拨浪鼓,“呷西南南有天神样的本事,咱乌袍山就要称霸啦!对了,还有那个呷西木吉跑哪去了?”
土司乌甲见木吉耷拉着脑袋从角落里过来,吼道:“快去把呷西南南唤来!”
身边的从人忙上前在乌甲耳旁说了句什么,乌甲哼了一声:“等会儿再收拾他!”
天明前,夜色更浓,四周一片漆黑。
南宫旭进入了黄云洞,洞内无声无息,他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有些发慌。忙摸到了藏在洞壁的火镰和火绒,点燃了一支松明。光亮映照到的洞内一切依旧,只不见了师父。
忙朝平日里师父教他习字的石板桌上看去,果然有几行字迹:“事起突然,为师辞别;旭儿亦速离开此地,江海湖泊深浅难测,切不可大意;
‘闪电手’极易伤人性命,为师所虑是恐你误用,会伤人害己而追悔莫及。徒儿此次下山参与,亦可谓势所难免,为师己将其龙腾虎啸内功暂时消停,所余功力,足供这次施放,且功力和拳术腿法,还足可护身。
这小羊皮囊内的草药末可供你走出毒烟瘴雾之地。
为师自会再传你自身修练之法,时日可待,也自有发扬光大之时,莫急勿躁,切记!切记!!银钱皆带走,不得留下。”
当他知晓现在身上已经发不出‘龙腾虎啸闪电手’时,一时间就如被人抽了筋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着这次在山下发功时的痛快……
半晌,回过神来,师父这样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师父知晓了锺离爷爷所授功力后,不是也说过,那是锺离爷爷为我好,只因我还太小。
师父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面前。他纳头便拜:师父放心,徒儿谨遵师命。
就在留有字迹的石板桌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南宫旭解开看时,里面是几个十两一锭的白银,也不知师父是何时备下了的?眼前浮现起老人平日里只食少许山果,只饮几口山泉,却终日练功打坐的身影来,一时间禁不住那眼眶里涌出泪水来。
看了好几遍,也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到师父,只得将字迹抹去。举着松明再将洞内环视一遍,弄灭火光,把身上收拾了一番。
想了一想,是了,记得不止一次听见师父喃喃自语,说什么“川边箭杆山……”,想来他老人家此行,多半是去了这个叫啥川边的地方,去登一座名叫箭杆的山去啦?
又一想,可是那个叫川边的地方是在哪儿呢?也不知离这里有多远呢。管它有多远,还能难倒我么?自个儿发出一声笑,也就打定了主意。用身上那块皂色头巾遮住半边脸,只露出双眼,离开了黄云洞,
东山方向,天边渐渐现出了鱼肚白。南宫旭朝四下望了望,按往日师父所嘱,运作起气息迈开双脚望北而去。
不多一会儿已到山下,拂晓时分,天已大明。双脚刚踏上谷底河边的草地,忽听身后有一股异样的声响,回头看时只见有团黑影正从高高的悬崖顶上坠落下来。他一下想起那里正是山寨处置受罚呷西的落水岩,那么这涧底就是招魂谷了,那正对着岩顶的,有一洼深不可测的水潭!此时早容不得他多想,在一刹时已是内气升腾腿脚凌空,只望着正在下跌的那团黑影纵身而去,虽是暂已缺失了当初令他欣喜异常的“龙腾虎啸闪电掌”,可两位爷爷所传注指点的童子护身功和龙虎拳功,反倒是在他的不断习练下日益精近,故而转瞬间便至,只将双手一伸就稳稳地接住了下跌之人。
待南宫旭看时不由大吃一惊,他接在手臂中的正是木吉。此时的木吉遍体鳞伤,手脚如羊蹄般地被反绑着,背上还压上了一块二十余斤重的石头!急忙将他的手脚解开,轻轻地放在潭边的草地上。
木吉满面血污双目紧闭嘴唇干裂,毫无声息地躺在草地上。南宫旭看看四周,急忙随手扯下张芭叶卷了卷,去舀了些潭中的清水来,一手扶起他的上半身缓缓地将水喂入他口中。过了一阵,方见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南宫旭那眼神忽闪了一下,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在拼力做出了笑的样子:“——南、南……”那眼神立时就黯然下去定住了。
南宫旭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拳头攥得咯咯发响,一双眼睛恨恨地瞪着那悬在高空里的落水岩!但一时又想到了师父的叮嘱,只得咬咬牙准备动手安葬木吉。刚拣起一快石头觉得不顺手,正向四下张望寻找可用来掘土的尖利石块,猛觉身后似有异样,扭头看去,一时骇然,只见一条碗口粗细的蟒蛇从墨绿深深的潭中探出半截身子,双目如炬,张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如两股烈焰般颤动着。
南宫旭不过是幼时流浪在城郭乡间时,见过一些小小的菜花蛇和乌稍蛇之类,何时见过这等大蟒?当下便有些愣神了,忽见那畜牲已将大口伸向了木吉的躯体,胸中一急忿,不觉间已奋力将握在手里的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只听得一声响亮,犹如撞击巨锺一般,碎石飞溅火光迸裂,待一团烟雾散去之后再看时,哪里有什么蟒蛇的影子?
南宫旭惊疑间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正回不过神来间,却隐约看见有一物斜插于水边的泥沙中,便走拢去看个究竟。
这一瞧不由得又是吃惊不小,分明是一柄带鞘的宝剑斜立在潭边,半截尚没在潭水中。定了定神方上前将其捧入手中。却见剑鞘赭色深暗,拔剑出鞘,剑身近护手处阴刻有字迹,南宫旭仔细看时,认得是‘郭达’二字,剑身寒光暗射一股萧煞之气逼人面门。他自语道,想来这剑就当叫作‘郭达剑’了?也顾不上再多瞧,细细地寻下一高处,就用剑来掘土坑,果是一把非同寻常的宝剑,不多一会,已将木吉安葬妥当。
他神色黯然地站立在坟堆前,清晨的山风将四周的草木吹得微微摇摆,这会儿南宫旭方看见就在不远处有几副白骨,横七竖八阴惨惨地在荒草中时隐时现。而就在下面不远的潭内浅水近岸处,也有一具骷髅横卧在水底。
南宫旭不由地打了个寒噤,把头转过来,心里却想着,也不知几年前那个被抛下落水岩的姓石的呷西,是哪一堆白骨了?不自主地又朝那边看了一眼。
他猛地拔出宝剑,自言自语的骂道:“真想去把狗日的土司乌甲和那几个头人打手斩为几截!”耳边却又响起师父的音容:……娃儿,那些心肠狠毒的土司头人你杀得尽么?弄不好新的土司还更是狠毒,会折磨死更多的呷西,旭儿记住,不到不得已时别妄开杀戒,象八其山那位瓦姐攸攸一样心地慈善的土司头人多一些就好啦!似在自言自语,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