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旭四下张望,却早已不见了与木吉一同上山来的那个蒙面人的影子,想了想,只得悄悄从碉房后面溜走。无人之处一阵飞奔,很快就到了紧水沟。沟旁有一片白杨树林,刚攀上一棵距河沟百余步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就见两边的山坡上火把成串,正快速地向山下移动。正东张西望间,却见下面的林子里不知何时正悄悄地潜入一彪人马来,南宫旭看出他们不是彝人打扮,看出却是一队清军,不由大吃一惊。
当下南宫旭小心地隐藏好身形,仔细地眼观耳听,分辨其情形。
这时就听得有人正在指挥着:“同知大人有令,定要待他们双方厮杀得差不多了方可出击,听我火枪为号,先要以弓箭火枪为主,再用刀剑,悉数斩杀不需俘获。对岸有张都司率人夹击,此战不仅可一举全数剿灭八其、乌袍两山夷匪,尚可震慑马边、雷波等数十支夷匪,此战结束按功行赏!”
听到这里南宫旭大惊,他原极盼那个凶暴的土司乌甲和他手下那帮作威作福的家伙们被八其山好好收拾一下。现看来双方都要落入官军的手中并难有活口,他感到背脊一阵发凉。眼看两边的人马已逼近山脚,忽有一个人影奔来,听其声正是先前与木吉一同上山的那人。只见他急匆匆奔至那个正在指挥着的人面前。
“李都司大人,同知大人有令只击溃夷匪擒其首领,不得大肆杀戮。”
“原是孟小姐么?请拿出同知大人手令来,没有手令?那对不起了,得按同知大人严令,今夜要全数剿灭夷匪,不留一个活口!”
那个人影似乎气呼呼地转身复又奔去,却原来是个女的。南宫旭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只得隐住身形不动。
那个叫孟小姐的一路狂奔,刚跃过乌其河进入张都司的伏击地,丛林中一声低沉的断喝:“给我拿下!”一道绳索将她脚下一绊,几双手伸出抓住了她的胳膊。她顺着那声音看去,树下端坐着一人正板着脸瞪着她,只得扭扭身子不再挣扎。
距此不到半里地的河坝里,两家山寨的人马已是隔河对阵,相互叫骂着便一涌而上,一时刀矛撞击,血飞肉溅……。
那个独耳乌甲骑在马上又吼又骂的,一骑马朝他直端端冲去,南宫旭认出正是八其山的女头人瓦姐攸攸。两人两把长刀相交你来我往,一时竟难分高下。忽见乌甲身侧一人正暗中弯弓搭箭指向了瓦姐攸攸,忽有箭影一闪擦着乌甲的面颊而过,倒下的却是欲射杀瓦姐攸攸的那人,额心正中一箭,南宫旭认得他是土司乌甲的一个随行打手。
乌甲略一分神,对手那把长刀带着一股风声直逼他脖颈,他惊得急将脑袋往右侧一偏,那刀锋掠过那只独耳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光。瓦姐攸攸身后那个少女将弓往肩上一挎挺剑而上。乌甲急伏鞍避过这母女二人的刀剑,他和对手的身后各涌上几个人来,顿时这里厮杀成一团。
南宫旭是自去年来第二次看见打冤家,眼见得这次的规模大得多,何况——。他着急起来,正无办法,又听下面的清军在悄悄发笑:
“孟大人的计策坐山观虎斗真过瘾!”
“这叫鹤蚌相争——”
“看,那两个彪悍的大汉把长矛都捅进了对方的肚皮!”
南宫旭情急之下将身上的查尔瓦望头上一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呼地一纵身几步便飞到了河坝中间的一块一人多高的岩石前。林子里的官军被头上猛然飞下的一个人影惊得还没回过神来,又见他略一后退,立在距岩石有数十步远的地方,伸出双手朝着岩石比划了几下。瞬间一道光亮从他手中闪出,划破黑夜,那几支松明火把暗然失色,随即一声响,那块山石被劈为几块,紧挨着的一株早已干枯的大树树身同时被劈为两截,且呼地一声燃烧起来。所有的人都立时发呆,两个山寨正酣斗着的人们齐齐住了手,只见那个击掌如闪电的人却在刹那间已然不见了踪影。
闪电过去枯树燃烧,打冤家的双方都看见了两边山脚下的官军。
“林子里有官军!”瓦姐攸攸朝她身旁正与对方交手的少女大叫一声,“阿依,咱们快退!”
随着八其山女头人一声呼喊,乌袍山的乌甲也如梦方醒,一声吆喝,两边人马纷纷罢手。那个叫阿依的少女用手指在口中打出一声响亮的唿哨,方才还厮杀惨烈的械斗场上静了下来,双方立刻朝各自的山寨方向退去,丢下了七、八具尸体。
河坝两边的官军在两个都司的指挥下,忙不迭地放起火枪弓箭来,无奈几乎皆射程不及。同知孟天庆不料情势突变,急得大叫:“即刻追杀,不得放过夷匪!”可兵丁们被方才那人的奇特武功镇住了,一个个东张西望畏畏缩缩地迈不开步子。
却听山坡上发出一声呐喊:“乌袍山的杂夸们,官军要追杀咱们,你们与我八其山的杂夸同心杀敌好么?!”
“好好好!同心杀敌!……”,
孟天庆已知双方形势已大变,士气也大为不同,此时非但捡不到便宜,倘若两个山头的彝人居高临下联手夹击,恐怕连自己都将葬身此处。只得让两位都司下令急速退兵,连夜赶回越西城。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越西同知孟天庆恼怒异常,一夜难眠,一大早便在房中来回走动,“哼!竟敢在阵前假传我号令!若不是那个人突然现身,就连我都脱不了干系!还想升迁?做梦去吧!”
夫人待他稍事平息方开口劝道:“听孟康说今夜那些彝人若是一起对付你们就太危险了!只要你父女俩平安就比啥都好。”
“哼,好个啥?要是上头一追究,朝廷问罪下来,恐怕祸事就要临头了,都是你惯坏了她!咋办?明日押至建昌报请总兵处置,阵前众人都听见她的胡说八道,我能捂住此事么?”孟天庆瞪一眼夫人,拂袖而出。
夫人呆呆地坐了一会,摇摇头叹了口气,忙叫过家人孟康,要他快去把小姐唤来。
“夫人,我们刚回城不多时小姐就不见了。”家人孟康见夫人神色陡变,忙道,“依老奴看来,小姐还是走了的好,再说老爷手下人谁不知小姐的脾气?就她眼下的武功,也不会在外面吃多大亏的,每每出走上个三五日,总是又会回到老爷和夫人的身边了,过几日让事态平息下来后……。”
“孟康呀孟康,往日我只怪你经不住小岚的死缠硬磨,答应教她习武,看她现在成天舞剑弄刀的野得像个男娃。”夫人的神情虽有所缓和,但仍面露焦急,“朝廷刚准了省督宝兴大人的奏呈,马边、越西两厅的同知三年俸满便可提调选缺知府升补。你家老爷刚有了盼头——。”
“其实依老奴看来,现今的这位省督大人深知光靠严剿是不能治其根本的,故请奏朝廷施行‘防区五事’,也确可保些安宁。因此老奴以为这次进剿虽未达筹谋结果,但老爷带去的人马也未受损——”
“防区五事?”孟康的话被夫人打断,夫人接着又道,“却不想你对老爷的公门事务不但比咱还知晓,竟能说出些个道道来呢。”
“夫人过奖,老爷和夫人待老奴胜过家中嫡亲,一荣皆荣一损俱损,这道理老奴怎不明白?凡老爷公门中的大小事务,只要是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老奴无不留心,何况跟着老爷身边这么些年所见所闻不少,又常得老爷点拨。自被老爷和夫人相救收留,真乃再生之恩,唯有尽心报效……”
正说话间,夫人的贴身小丫头进来报知秦公子到了。这秦耀宗是夫人胞兄之子,夫人立即起身笑吟吟地朝厅堂迎去。
厅堂里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量适中,着一件读书人常穿的蓝灰袍,两道浓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却神光内敛。孟康一看也感惊异,心想七八年不见,这个娃儿不仅长大成了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一看而知其练有不俗的武功在身。孟康见有丫头张罗茶水,也就退出厅堂。
孟天庆早已在厅内,秦耀宗拜见了姑父姑母。孟天庆道:“贤侄自幼读书用功,想来在京城赴考取得功名了?”
秦耀宗恭敬回话:“小侄连连落榜,自思不才,只得托人在京城中谋一事暂且安身立命。”
“是何事?”
“替一药商掌管帐房之类已近一年,近日手上事务也不多,小侄便依照店主指派到南边走走,也察访一下各处药材产地实情。小侄从家父那里得知姑父近年在公门中的住址,便借道先来川蜀探望二老。”
见他不设法进入公门去谋个出身,日后要想在仕途上获取功名的路定然就断了。孟天庆心里便有几分不快,但脸面上倒也未露出丝毫:“贤侄即然有这份心,就住上几天罢,也好陪你姑妈说说话。老夫近日公事烦心就难有闲暇与贤侄多叙了。”言毕出了厅堂。
夫人见了侄儿,少不得问了些家中老小平安事项,知道两个侄女出嫁后,其夫家虽算不上大户人家,日子也还过得去。想到嫂子当年撇下三个孩儿亡故,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那个还不到七岁。兄长早年丧妻,独自拉扯三个娃儿。说到深处,自是泪眼潸潸地。又问起了他的婚事,秦耀宗告知姑母他已在京城定亲,夫人也就放下心来。提到他表妹小岚,夫人叹气:“一个女孩儿家却在闺房中坐不住,成天就喜好刀刀枪枪的,倒不似耀宗儿你这般文静。”
孟康进来请夫人和秦公子用膳,听到此话心里暗笑道,只怕这位秦公子算不得文静哩。他请公子在前面先行之间,眼角余光略一扫,已瞧出他那件蓝灰色的单袍下,是一身夜行短打劲装。
注释:
[12] 德古、苏易:即头人, 有见识和才干,能调解纠纷,勇于率领家支成员进行械斗打冤家的黑彝男子,就有可能成为头人;也有极少数有突出才干的黑彝妇女成为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