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得富气得面色煞白,张明与手下的一干人一个个呆头呆脑的,手中举起的兵刃几乎全都放了下来。
尼玛和达瓦两弟兄也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楼上一声异响,须臾,木楼侧面的石梯上竟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大门外就是一阵喧哗:兵丁们大呼,殷千总在此!你是何人?竟敢往里闯!而九指和那几个被抓的少年娃娃嚷得更凶,大侠救我们!大侠救我们……
店主知道自己无法劝阻,只得躲在厨房门后,心下不住地叨念着,千万别在店内出人命呀……
大门被一阵风旋开,一条黑影极其快捷地从殷得富头上掠过,接着一脚踏上了张明的脑袋,张明将头颈一缩,还是感觉对方在自己的脑顶上轻点了一下。殷得富早将身子一拧飞步迎上,店堂内余下的地方本就不大,殷得富只一步就已抵拢黑影,剑锋疾出直入对方胸膛……
按说这殷千总剑法也的确了得,本是由阴山黑鹰剑法而传承,阵前被其一剑穿胸者不少。此刻他照例以为是长剑一出必定胜负立见,只须由张明等几个属下将尸身拽过检视一番,看看这个黑衣蒙面家伙的真面目,是否是近日搅得跑马山上下和打箭炉镇子不得安宁的大盗贼。
殷得富的这一闪念还没过,就觉眼前一花,对面的人影倏然不见,自个儿颈下却被一道凌厉的风声袭来,也是他手法极快,早抓住一枚插向他脖子的暗器。几乎就在同时,张明头盔上的红须处也插上了一把明晃晃的飞镖。
“两位老前辈,请离开这是非之地!”黑影人突然发声,“得富得富,脸皮最厚!张明张明,羞死先人!”
这嗓音惹得殷得富心下一惊一恼间还有些哭笑不得,分明与那日夜间在箭杆山下发出的怪声一模一样?就如同一个小娃儿的腔调,又似那学舌的鹦鹉八哥,哪像是具如此武功的蒙面人?眨眼间再欲细瞧时,别说这个黑影人,就连两个老者的身影转瞬间也已无影无踪。此刻,客栈内外的众人皆没瞧见,楼上的第三间也有一黑影飞身而去,也在刹那间就没了踪迹。
片刻间,关门石客栈店堂内,除了店主一人呆呆地立在那里外,已无一个客官。大门外草坪上,横七竖八地立着躺着被人点了穴位的那二十余个军汉,恼羞成怒的殷得富与张明大眼瞪小眼,看着孟康和秦耀宗对他们只拱手说了声告辞,就同那个哑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的,什么特使不特使的,也不知秦将军养着这么两个闲人干啥?”张明按殷得富的手势,开始为军汉们解穴。
“你别瞎说。”殷得富道。
在刚才一片纷乱中,那四个在一旁闲看的矮壮汉子也手持各自的‘斗笠’,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便经由石梯去了楼上的房间。方才因听得秦耀宗低声一句:既然是将军的人……。殷得富与张明虽停止了动作,目光却一直追随在那几顶‘斗笠’上。果不寻常,殷得富和张明几乎同时认出,分明就是护身的藤盾牌,不过是制作得格外巧妙。
“秦将军手下何时有这么四人?”殷得富朝张明问道,话音刚落张明还在摇头,不远处已有马蹄声响起,火光闪耀,早有一队人马奔来。
看看临近,为首两匹马上各一人手举火把,奔至客栈前停住后即向两旁让开道来。从中间闪露出一人,是一位中等身量目光犀利面色阴冷的头儿,此人正是江湖人称‘神射手’的殷有贵。
“呀!多日不见咱的堂兄弟殷千总殷大人,果然是公干繁忙。”
“哪里哪里,不过奉命来此一趟,还是守备大人之公事要紧。”
两位殷家的堂兄弟,自从先后投军便暗中较劲比试。此刻见面招呼间皆认为对方的口气中不无嘲讽。自打从河心岛上撤离,殷有贵便由川督手下归于了王鹏麾下。这王鹏早年跟随过曾文正,太平军被灭后,已升至从一品将军职位。
而这殷有贵因潜入过太平军翼王石达开麾下,且职务做至监军尉。只因除了指派他作内探的曾国荃外,还真没有几个官军中人知晓内情,故而让不少同僚对这个‘长毛降将’总是看轻。他当然无法逢人便一一申辩,更需提防太平军余党的报复,加之曾文正这座大靠山因天津教案便声望大跌,朝野内外骂声一片,驾鹤西去后更几乎已无人问津。虽还说不上是一损俱损,那曾国荃的名号亦自是大不如从前。莫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地自个儿使了些银两动了些人情,好不容易才‘活动’到了王鹏手下。
俗话道,人一倒霉喝凉水都会磕牙,且料王鹏这棵大树不久便开始了倒运。因朝中有人责其在蜀中海龙沟的军务中有所失职,更被有过节的同僚暗中翻出老账,指其在咸丰年间,曾被时任户部尚书的肃顺抓住过受贿贪污的把柄。
那肃顺虽被太后诛杀,其人当年在官场大张旗鼓地整治贪腐时,极刑严处了些个满汉官僚,揭出了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当咸丰皇帝在承德死时,那拉氏懿贵妃利用皇后钮祜禄氏共图掌控朝廷大权。当时虽不过二十七岁的懿贵妃,其心计谋略的确非同寻常。她将皇后钮祜禄氏和恭亲王等人的势力利用得真是淋漓尽致,很快就将以肃顺为首的反对其‘垂帘听政’的八大臣铲除得一干二净。
权位到手,稳坐太后宝座的慈禧口头也偶尔提一提清廉肃贪之类的话语,对其效忠的奴才们不过是假惺惺的口头禅罢了,而对她以为不忠的异类,则是铲灭除尽的绝好罪状。又极善利用官僚之间暗中相互攻讦勾心斗角,只能是越发稳固了她的权势。故而像王鹏之类身上有些儿不干净的大小官儿,一个个无不规规矩矩死心塌地伏在她脚下愿效犬马之劳,以图在朝廷‘宽宏的恩典’下长享荣华富贵。
王鹏因被同僚中有人使了些儿手段,官职由京外从一品武职降为了正三品,任了个指挥使。见并无多少战功的秦文彪眼下反而官职高出他几档,虽不服气却也莫奈何。因这王鹏对蜀中地形情状熟悉,便被派遣至川蜀地域来协同秦文彪执行所谓军务。
眼下,别说是王鹏,就他这两个官职低微的也是心知肚明,这大清天朝的情形与历代朝廷虽是皇家的姓氏不同,国号名称各异,时不时颁布的各类条款看去也有几分新鲜。可究其那一套治理朝政和管辖黎民的法子却是一脉相承,不仅千百年来总是换汤不换药,且还花样百出越发厉害……
历来皆是上司靠山的职位分量决定了各自亲信的斤两和前程,这王鹏走了倒运,殷有贵心下早凉了半截。瞧着堂弟那一副眼色,他心下自认倒霉。妈的,‘上吊都须得寻上一棵大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传下来的古话何人不知,来日方长,老子……
按说这殷家堂兄弟俩的武功算是不相上下,但殷有贵在马上经历的战阵不少,骑射功夫娴熟,尤其是一手好箭法更是殷得富难以相比。故而秦文彪时常将他点名借来使用,却又总是对其调归他麾下的请求含含糊糊。如此,殷得贵反是格外地卖力。
“指挥使大人近日可有新招?”殷得富有意提到对方的上司。
“没,是按朝廷近日数次急令,指派在下严防各类反贼余党聚集,想来也算是配合得富兄弟的军务。”
“就算是吧。”殷得富点点头。
“得富兄弟方才可盘查过两个老者?”
殷得富不高兴对方这么称呼他,不冷不热地回一句道:“当然,公事公办嘛!守备大人此话的意思是?——”
“他两个虽是由河对岸与我交错而过,那身形还是有几分眼熟的,尤其其中一个独臂,我疑心是当年漏网的长毛余党。”
对方当年的情况殷得富也略知一些,此时心下很不以为然。暗道,你为了洗刷在太平军中混过的嫌疑,总是比别人卖力起劲地清剿余匪也罢,今日有些无事生非呢。双目盯住他,反问道:“殷守备既然认得这两个长毛余党,为何又不将他们捉拿归案?”
“我——我是有些疑心。”殷有贵又急又恼,刚至打箭炉便闻报,在关门石有不少闲杂人等十分可疑,殷千总已前去巡查。他怕被指挥使责怪为失职,就急忙带人赶来。听殷得富这么说话心头越发打结,知道不宜久留,忙道:“既然殷千总也有些认得,我就不在此耽搁了。”拱手说声失陪,高声唤过手下把总李全,掉转马头叫一声追!带领数十名军汉回头奔去。
殷得富心下寻思,刚才又有人影从这楼上出现,其动作就有几分古怪,无论他几个是否是秦将军手下的自家人,咱也得上去看看。作了个手势,张明便带上十余名军汉奔上楼去。
尚立在楼下的殷得富与一干军汉,见走在张明前头的两人上了走廊,刚至第一间屋子的门前,就见第二间屋门打开,鱼贯般地滚出几团黑影来。接着扑扑两声,那两个打头的军汉早已跌扑于地。
转眼间,几团黑影越过走廊栏杆螺旋般地飞腾而至。殷得富瞧得真切,手上长剑已舞动开来。只听得呯呯嘭嘭一阵响声过去,落于地上的是四个矮壮的身形。殷得富看得明白,对方一个个皆是一手使一把镔铁泼风刀一手持有一块藤牌。此刻已将他团团围住,藤牌遮身严实刀叶舞动如飞,真如四只滴溜溜的陀螺在地上打着旋儿。
张明方才扑了个空,心下正没好气,朝楼下大声喝道:“你几个矮陀螺休得张狂,若不是与那盗贼一伙的,就快些给殷千总殷大人住手!”随即也一纵身跳将下来。就在张明的双脚一前一后刚踏上地面间,这其中的两个‘陀螺’早飞一般地滚至他的身侧。
“我叫你尝尝‘矮陀螺’的厉害!”
随着一声大叫,两把泼风刀刀锋前后交错一旋而至,高低至张明膝弯处。张明急提气纵身,两把刀刀锋竟擦着靴底而过,其中一把刀锋击到了一块顽石上,咣地一声脆响,火花飞溅,一块汤碗般大小的石块飞出数步之外。
呀!这两个家伙下手狠呢,竟有这等锋利的泼风刀?咱险些就成了个无脚废人!把个也算是久经战阵的张明惊出一身冷汗来。急忙连连退出了数步,这两人也不再追逼,返身又朝殷得富围拢去。
四团黑影真如四只特大的地陀螺,在地上左冲右横地打着旋儿,只见藤牌不见人,却能分外明白地看见一把把雪亮的泼风刀刀锋露出了藤牌,短则数寸长则近尺,且伸缩自如。众军汉们几乎都没见识过由数人联手的这等武功兵刃打斗,一时间谁个敢放胆向前?
殷得富一套‘阴山黑鹰剑法’算是极其凶狠凌厉,加之他的身手也颇为了得。就在对手只剩下两人联手时,他已连连刺出数剑,虽皆被对方的藤牌抵挡,也还是将两人的手臂震得有些发麻。尤其出乎对手意料的,他的剑锋刚一收回,他的腿脚却就登踏上他二人的藤牌,一时发出两声闷响,两人被一股力道抵得险些跌坐于地。
就在殷得富手中剑锋真如飞鹰一般疾出,直逼他二人露出的空隙之际,另外两人已从张明处奔回,两团人影一左一右凌空飞腾起来,两副藤牌夹击上他的脑袋,两柄泼风刀对准了他的双侧太阳穴……
身形原本就长大的殷得富只得在双脚踏地的刹那间,竭力将上身往下一折一仰,算是避过了险境。折着腰部的他看得清楚,眼见袭他头面的这两个,只相互轻轻地一撞就立即分开来,反而又旋到他身后去了。而原本就在他脚前的这两个又朝他扑了过来,他一惊之下,只得急将身躯放平收剑缩臂,犹如一段圆木头般朝右侧滚滚而去。
同时有个军汉身形几乎贴着地面,挥舞大刀拼力上前,只听得发出‘哐当’的声响,为他抵挡住了袭来的两把刀锋。
正在赶过来的张明看得真切,这名军汉便是方才与其中一个陀螺在地上扭打的那个,正在惊讶此人还有些地躺功夫,可转瞬间就听他发出哎哟一声,他人已滚至一旁,臂上渗出了鲜血。
“再不滚远点,就一刀取了你的胳臂!”
殷得富即便在滚动间,目光仍丝毫不敢松懈地关注着对方的举动,心下已不敢有半点疏忽,料道必会再次合力攻来。此刻半空有人影闪过,是张明又朝他四人扑了过去。如何不知道他这属下更不是其对手,果见他不过是在距对方两步之外,将手中兵刃不停晃动着,对方两人毫不理会他,另外两个犹如作耍一般,刀锋也是朝他晃一晃,不经意地朝他冷笑。
殷得富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紧接着就又举剑而上。
奇怪!对方四人忽然就四下散开,转瞬间收刀停牌,一个个已站立于四周。
张明赶紧朝早已立于中间的殷得富靠拢,殷得富有几分恼怒地瞟他一眼,扬了一扬手中剑,喝道:“你几个逆贼算是胆大妄为,敢与朝廷作对,若还晓事就给本千总将兵刃一一放下,本千总尚可在秉报将军之时替你几个说情。”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
这四人仍是站立在四周,一个个咧嘴大笑,矮壮的身躯不住地抖动。有一声音叫道:“你斗不过咱们还要说大话?”
另一人笑道:“谁个要你替咱兄弟说情。”
还有一个更是大笑道:“让你去禀报秦将军也行,看看结果如何。”
殷得富气恼之极,正要将身子一拧挺剑上去,忽听其中一人说了句什么,他四人便齐声道:“殷千总见笑,咱弟兄四人正是前来替秦将军帐下效力的。”
“你们是——?”
“飞仙关‘东西南北’四兄弟。”
我看就唤作‘地滚四陀螺’还好些,张明暗自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