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至,就有两人两骑赶到了羌江边上的这家聚仙茶楼下。一眼看出两人都是少年,而且都生得眉目清秀,都是赶考童生的一副穿戴打扮。
“我说孟小岚,你身上带的银钱还够么?”阿依望望这座很有几分漂亮的茶楼有些儿踌躇。
孟小岚的一只脚已踏上第五级台阶,听阿依这么一问,扭过身来笑道:“怕本小姐开不起茶钱?”
“路上买了那匹马就——”
“一匹马就会开销光本小姐身上的银子么?”边说边也还是顺手摸一摸斜挎在左肩头的兰花布小包袱,掌指触及感觉还算踏实——,刚缩回手肘忽有些儿异样的感觉?左肩将小包袱一摆,复又伸过右手去,不对劲?
阿依见状也是神色立时一变,环顾左右,此时来喝晚茶的客人渐渐多起来,通上茶楼的石阶本就不算宽,过往茶客不免在侧身而过时看一眼这两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少年人。
阿依忙将孟小岚拉了拉,退下石阶梯,两人走过十余步,在其背角处急把包袱展开看时,一时间一股凉气从两人头顶直泄入脚底,顿时傻了眼。哪里还有从家中带出来的八十多两纹银?拎起那件紫色女儿装,下面是一堆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卵石。
见孟小岚还在楞神,阿依心想,自己走得匆忙身上连铜钱也未携带一枚,如何是好?
不管咋说,孟小岚明白自己算是瞒着爹娘跑出来的,带着纹银九十余两,满打满算,足够自己花上个三四个月的。就算是加上了阿依,咱两个女娃儿既不抽大烟又不喝大酒,能吃饱饭睡好觉就满好,这银子也满够咱两人两个月的开销……孟老伯就时常把江湖上的故事规矩讲给咱听,我咋就忘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个典故呢!
头一次出来闯荡江湖,才头一天就栽了个大跟斗,咋办?
两人原本打算在茶楼打听打听有无那位‘蓝公’的消息,眼下挨了这重重的当头一棒,看着面前这家高高在上的茶楼,就觉得一点儿也不漂亮,那快接近西山的落日,也觉很有些刺眼,一时间暂把找寻‘蓝公’的事抛到了脑后。
两人模糊地感觉,银子多半是晌午时候,两人在城外河边擦脸抹汗时被人盗走的,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娃娃就在四周转悠。
阿依倒底是多少有些阅历,一双大眼睛转了转,说声不怕!一把拉着还正发楞的小岚,走到拐角一处更为背僻的石墙下。
“不用慌不用慌,小岚你看这是啥?”阿依摸摸时常挎在身上的布袋,掏出一顶状如鸡冠的帽子来,“哈,够咱俩用个把月不成问题!还有我项上的银领牌耳朵上的——都还没算上呢,作为最没办法时候的办法。”
“漂亮倒是蛮漂亮的帽子,你舍得换银钱?”
“这就是滇南我亲表姐送我的鸡冠帽,她们那儿彝家的女娃儿就时兴戴这种帽。”
小岚接过来一看,约!不光漂亮,上面还有无数精美的珠子和银泡。
“有啥舍得舍不得的。”
对呀!我咱没想到用东西去换银钱呢?我们还有马呢,两匹马留下一匹就行了,或把两匹都卖了!心里有了主意,她反拉着阿依朝不远处栓马的地方走去。心想,看人家男娃儿就最爱讲什么哥们儿义气,咱女娃儿就不能讲姐们儿义气啦?
走过去看时,很快就傻了眼!两双眼睛齐齐地瞪着马路靠河边的那棵柳树,柳树当然还在,马却不在。使劲地眨眨眼,还是只有那棵树不见了那两匹马。马路上依然是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这两个少年人的心境,因为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处境。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阿依霍地转身手已伸出,小岚看时,她手里是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我、我、我不是,不是——”
“啥不是?不是啥?”小岚也伸出了手拎着小孩的衣领。
“马,马——你们的马在那边。”小孩朝离茶楼远处的一个院落指了指。
两人手一松,小孩一溜烟已跑不见。
孤零零一处院落紧靠山脚,院子围墙高耸大门紧闭,透出一股诡异。看这天色还不算晚,两人几乎同时一致认为,莫非——这家人多半不是良善之辈?当院内传出凶猛的犬吠声时,两人几乎同时飞起身子跃上了墙头。
有轻轻的开门声,同时从门内走出一人来,跟着就有几个人点燃了松明火吧。
“果然是有朋友到来!”那人拍拍手掌笑道:“不管是那一路的朋友,都有请,都有请。”
此时两人早已看清那一活物却是牛,不过不是往常看见过的黄牛水牛,火把下那深长浓密的牛毛清楚的表明,它是高原上的牦牛。院子左侧墙角果然有一溜马匹,那其中白色和枣红色的不正是么?
狗吠声已被止住,两人飞身落地。
“我们的马,把我们的马交出来!”
“哟!还是两位读书人,好功夫!”
他们的话语几乎是同时出口同时结束。
阿依和小岚相互望望,才意识到两人的穿戴还是在冕宁街上买来换上的,当时小岚嫌其是童生衣衫太低级,而阿依说管它什么生,童生听起来才更象男孩,什么秀才举人的最不好听,不是假冒斯文就是老里老气的。店主是何等灵动,附和着阿依的意思,末了,还添上一句,两位小妹妹真好眼力呢!终于把积压了好些时日的三件卖脱两件。
“喂!你是聋子么?为啥要盗走别人的马?几十岁的人了啥事不干干盗贼?!”孟小岚两步跃出,手中柳叶刀直逼对方项下。
面前这人年纪在四旬以上,身量适中,白净面皮,双目颇有神光。阿依看出此人必有不凡武功,对小岚招呼一声小心!早也是举剑而上。
“呀呀呀!两位为甚么不请而自到,闯进了俺家?俺称呼二位为朋友,反倒不分青红皂白就行起凶来?”只听刀剑相击‘咣’地一声,已不见了对手。抬头望时,他正站立墙头,手里添了把蒲扇一摆一摆的:“我说两位,俺也没刀没剑的,就不同你二人玩啦!”
这两个正要纵身上墙,却听他抛下话来:“有无你们的马儿,劳驾二位自去马群里找寻,有瞧得起看得上的,顺手多牵上几匹也无仿。不过一定要快些利索些,免得在下回来时反悔,在下有桩小事,去去就来。”补上一句,“失陪了!”话音落地,人已不见。
两人又气又恼,这盗贼反把咱俩说成是顺手牵羊的小偷强盗了!
令人称奇的是。院内的猛犬也不知弄到何处去了,那头牦牛竟然几无声息,不知啥时候自行移走到了右侧的墙边。
两人的马果然就在这里。
两层的木楼还不算小,楼上下各有五间房。楼上居中的那间屋子还亮着灯光。
夜色已是朦胧,再看看这栋木楼,忽觉着有些儿古怪,却又说不出这古怪在何处,看那灯光却越发亮起来。
“走!上去瞧瞧这个盗贼的窝。”孟小岚一拉阿依手肘,见她有几分犹豫,说声,“怕啥?是他自知不敌逃了也罢,我还巴不得他返回来。”
阿依何时是怕这怕那的人?也就不在说话,她两个就一前一后上楼进了屋。
虚掩的木门轻轻一推便开,屋内自是空无一人,可两个女娃儿的眼睛同时都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好奇、惊讶、疑惑、还有几分紧张。别说是阿依没见过屋子里的这般陈设,就连跟随做官的爹爹跑了大半个川蜀的孟小岚也觉稀奇。
房内的陈设既不象是堂屋客厅,又不似书房卧室,只见在屋门正对的上首有一雕饰华丽图案奇特的木柜,木柜高及肩头大小适中,有排列齐整的抽屉。柜子前面紧连着一溜不高的三个小方柜,其形象桌又象茶几,木质极好做工精细,其桌面在那盏油灯的映照下都泛出光滑来。而在这三张连着的桌柜两旁,各摆放着一根长而宽的木凳,也是漆色光亮。
只短暂的时间,她俩的目光就被放在桌上点心盒旁的一封信吸引去。两人原本就眼尖又都识字,何况信封上写着让孟小岚极为熟悉的汉字:“越西同知孟天庆大人亲启”。
“真巧!”“真奇!”两人几乎同时叫出了声。
吱呀一声,这屋的左侧板壁突然打开,成了一扇门,让两人吃了一惊。“是从哪儿来的不速之客?”只听其人话语却丝毫不闻其脚步声,一个年在五旬上下精瘦身材的老者已闪身立在面前,两只眼珠分外灵动地在二人身上闪过一遍。
阿依和小岚心中一凛,这人如此轻灵,好一身轻功!两人都不说话,只把他瞧着。孟小岚思忖,既然这家人与咱爹爹有书信来往,想必对咱俩是不会有多大问题的。也就笑一笑道:“打搅老伯了!在下孟小岚,这位是我的好姐妹阿依。”阿依心里在想,小岚呀小岚,你也太冒失了,口里也只得随着小岚的话说一句:“得罪得罪!”
老者面无表情:“二位公子夜访寒舍,不知是为何事?”话尚未完,只手已是极快地将那封信移至木柜下的抽屉中。孟小岚道:“我爹爹便是——”话出半句见阿依连连递过眼色来,就嘎然而止。老者却似充耳不闻依旧毫无表情。孟小岚几时受过这等轻视,同时感觉在阿依眼前真是好没面子,一把拉过阿依的手说声走,一扭身就迈出了脚步。
“慢走不送。”身后轻飘飘地抛过四个字来。
几步跳下楼梯,径直就要朝墙头纵去,阿依急忙提醒:“马,咱们的两匹马?!”
二位就用不着马啦!有人在墙外发一声喊,大门轰然一声被撞开,冲进了十多个大汉来。
却说南宫旭见那个刁老头一走,小叫化已被萧狗娃放开,南宫旭估摸他暂时不会被弄死了,想一想,还是按师父教诲,先忍忍,看这里有多少真正的歹人混账东西,这个刁老鬼到底是干啥的?弄得清楚些再动手也不迟。看看洞内好象平和些了,他差点就要瞌睡过去。
过了一阵,只听有个娃娃从外面跑进来,走到一个身坯粗壮的小子身旁说了几句什么。洞内立刻就换了样,粗壯小子同也是二十多岁的一个小子马上站到了上首位置去,装腔作势发起话来:“萧狗娃,按五爷将令,将小虫子塞上嘴,装袋!”
“两位哥哥,看在我萧狗娃的面上饒了他吧?虫娃儿真的没有揩货藏货——”
“两位哥哥——”一个十八九岁眼睛内斜的小子,慢吞吞地喊了一声就不紧不慢地咳起嗽来,“空、空、空——啊空——啊空——”南宫旭也耐着性子等着,看他咋说。
“算啦算啦!不需要你对对眼放臭屁了。”那两小子颇不耐烦地吼道:“管他是真是假,也要把他‘卜通’了!总之刁爷是判了他死。”
“我也是说弄死这个坏了规矩的小虫子。”对对眼停止了咳嗽。
“两个大哥哥!不要弄死我嘛!求求你们!不要弄我下河——”小虫子在地上趴成一团颤抖着,不住地朝两小子叩头。
南宫旭竟然两眼发花,面前浮动着好些小呷西绝望的眼神恐惧得变了样的脸,猛的合成了一个清晰的面容——木吉。
“哥哥们,饒了虫娃,饒了虫娃。”有好几个小叫化一起求情。
两个小子哈哈哈地大笑,相互对望一眼,那个塌鼻把嘴凑近另一个的耳边:“怎么样?九指!”九指也笑着小声道:“威,威什么子? ——”
“威严!”塌鼻子发出嗡声,“萧狗娃,你小子要跟老子我们两个反起干?敢改刁爷定下的规矩?”
“塌哥,九哥,我咋敢呢?你们就是给我吃上一百二十个豹子胆我小狗都不敢,可小虫子太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