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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两个小叫化(上)

跑马山传奇 长疆 4438 2024-11-18 21:15

  雅州一带近来不十分太平,接连出了好几桩案子,案子总有些古怪。

  这一日的巳时,离雅州府不算远的聚仙关茶楼,临窗的一茶座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在等一个人,已在此待了近半个时辰。少年高矮适中,面目俊朗,尤其一双乌黑的眼珠炯炯有神,但如若稍加观察,又感觉到眼神中隐隐含着一丝忧郁。

  此刻他等的一个人,是多年没见面的师兄,多年前唯一的一次见面时,还不知他会成为他的师兄。他慢慢地品茶,细细地观赏窗外的景色。

  茶楼建在一座小小的山崖上,这座小山崖形状奇特,仅有六、七层木楼高,独独的兀立在羌江岸边。其形若是在桂林一带倒不觉惊奇,可立在这崇山连绵峻岭雄浑起伏中,一段宽阔的河谷地段,确也显出了它的玲珑别致来。客官只要到这座茶楼品过茶,莫不赞不绝口,这里所沏茶叶,皆是上好的蒙山明前茶,而用来泡茶的水,又是于每日寅时取那羌江江心之水。茶楼的门上贴有对联道:

  细品蒙山山顶茶,慢饮羌江江心水。横批曰:沁茗迎客。

  加之其冲泡茶叶的器具和水温都是十分讲究,一色红木雕花方桌漆水乌亮,蜀南竹凳、隆昌藤椅。壁上名人字画贴挂也还得体,就连那几个端杯续水的姑娘,也都生得端庄。

  故而来这里品茗的用度虽是高出一般茶馆不少,却常常是座无虚席。此时,十几张桌子就仅余一二,其它座上皆是客人慢座,三三两两,慢慢地品茶悠然地谈天。

  邻座一客人正谈道:“说来也怪,昨夜被割了辩子的又是一个在京城作过行刑的刽子手。”

  另一个道:“据我所知在成都府一个被人割了发辫的,并非一般的侩子手,也是专门抄刀精于剐人的。”

  “听人说在京城就挨了两个……弄得快要没人敢去干这行当啦。”

  “下手之人也奇,又不取这几个人的性命,只是割人发辫。”

  “你未必不知被人割下发辫也是极难受的事么?尤其是在公门中混饭吃的,如何有脸面见人,更莫法子在人前干公干了。”

  “就数你是个呆子!咋会莫法子?接上一条假辫子,第二日照样干公干,照样在那十字口将那死囚一刀一刀地开剐。假辫子不好找?笑话,你我两个的确是不好找,刽子手是何人?只在那被处决的死囚脑袋瓜上用刀这么,嚓!一下——有何难?”

  “说来也是,恐怕还要挑选油黑粗大的发辫呢!”

  “啥发辫不发辫的,咱才不感兴趣。”

  “独眼龙?啥事你才感兴趣呢?”

  “妈的,今年都过了快大半,还没有一个开剐的。”那个瞪着只独眼的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去年到这时候,早就剐了两个死囚,不到四个月就是一个。”

  “我说独眼龙,死囚中也有冤死的呢?就说去年七月间处决的那个女人——”

  “嗨,我看独眼龙最想观看的就是剐女犯。”有人笑着打断他话头,“那个娘们儿生得还挺标致哩!那身段那肌肤,可惜……”

  有好几个人一阵哄笑。

  “都说其中有冤枉。”有一人接话道:“听说她娘家人一直不停地在伸冤告状?”

  “府衙断了的案子,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能翻转过来的。”

  “听说是为这官司,连耕牛都卖掉了,她老娘也成了瞎子——我看,悬啊!”有一人叹口气。

  “啊!”有一人重重地叹口气。

  “喝茶、喝茶,弄不清楚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好,只要能过安稳日子,有一口粗茶淡饭,空闲时与几个老伙计来品品茶,我张老二就心满意足了。”

  “对对对!还是张二哥说得实在,品茶——小二!再来一碟南瓜子。”

  ……

  “……呀,这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早三年以外,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这位茶客定是一个喜好看戏的,悠悠然地哼唱起了一段戏文,其声其调还颇具功力。

  而另有一桌有两人正在相互推让:“茶钱我开、我开,说了今天是我开——哎,小二,你咋收他的嘛!”

  到此时,整个茶楼的客人里,还是仅这一位是个少年人。

  少年听了一阵茶客们的闲聊,脸上几无表情。

  有茶客思忖,这个少年娃儿多半是个聋子。

  象是快到午时,该回去吃晌午饭罗,有人说道。来喝早茶的客人就开始陆续散去,

  少年只自顾自地又朝窗外眺望了一会儿,看了一阵对岸郁郁葱葱的山崖和蓝绿的江水,正欲付了茶钱便离开去,却听楼下门外有吵嚷声。把头探出窗外看时,茶房正拦住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叫化儿,口里叱喝道:“去去去!这里哪有你要找的人?!”

  小叫化一眼瞧见楼上窗口前的南宫旭,便大声叫道:“就是他!”。

  跑上楼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交与南宫旭。

  展开看时见有几行字迹:“蓝池子客栈稍等,二日后赶至,如不至,师弟先行。”也不知是否是师兄所写?他原本就没见过其手笔,也就无从辨别。小叫化儿却也机灵,看他神色,知道是还信不过他,附在他耳边道:“你就是那个叫南宫旭的人。”倒让他吃了一惊。

  又想到曾听说这位幺师兄行事自来诡秘,也就不再多想。

  收起纸条,南宫旭又看看这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小叫化。小叫化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一扭身子就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肩头。他虽是极轻地一伸,想是其掌指劲力还是强过一般的人,小家伙被抓痛了,不由自主地一挣,其肩头处反被撕扯下一块本就十分破旧的布来。

  “小兄弟莫怕。”南宫旭急忙松开他,掏出一锭一两重的银子放他手上。

  见小家伙有些吃惊的样子,南宫旭笑一笑说道:“不光是要谢你给我传了信来,告诉你,想当年我小的时候——”忽见小家伙目光一转表情异样。

  南宫旭想说他也曾是一个小叫化,话还没说完,就被邻座一位客人打断,听他哂笑道:“嘿嘿!看他自个儿还是一个小青勾子娃娃,还说——当年,小的时候——真好玩!”

  南宫旭侧过头看时,见是一位方才刚落座不多一会儿的茶客,精精瘦瘦的,年纪在五旬上下,可那双眼睛很灵动,可以说是灵动异常。

  南宫旭的经历,自然使他在不觉间,早已养成一种尊重老人的习惯。只要看见年纪大的老头儿和老婆儿,他就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的祖母和宫婆婆,惦念起他的两位师父、爷爷来。

  他看到这个老者那双眼睛,朝他身上急速地打量了一下便移去了别处。

  “这位老伯,我——”

  老者却不答理他,把手一摆,似乎是在截住他的话头,立起身来,不紧不慢地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这位老伯又是一个怪人,这么一想,才注意到那个小叫化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

  叹口气,把头摆了一下——十六七岁的南宫旭不知在啥时候也象两位爷爷、师父一样,有时要叹一口气。

  看看窗外,山水秀丽,时辰不过午时光景。

  他坐在窗前,刚开始还就着茶水一口一口地嚼着一块芝麻皮儿的酥锅魁,渐渐地就象是发起呆来,方才那个小叫化勾起了他无法抹去的记忆。就连那个茶倌跑过来征询地问:“要不要替客官您在隔壁面馆叫一碗面送上来?”|见他没吭声就又补充到,“面的花样任选,有炸酱、牛肉、排骨,还有大肉、鸡丝,素的也有,比如甜水面、豆花面还有凉面——。”可这位少年客官却是横竖不开腔,就象聋了一般。茶倌摇摇头自语道,看不出来是个聋子。

  窗外,羌江对岸的山色收入了眼底,就在那山麓下江水上游方向不远处有道木桥,桥上不少人陆续往来,桥头下背荫处可见好几个身影。木桥,桥头?……

  那年的南宫旭还不到八岁。

  在华阳遇见从青城山匆匆赶回来看爹爹的段平安,几经折腾,南宫旭已不相信任何陌生人。见段平安进了那家大院子,他也就飞快地跑了。几个月来,真象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小狗一般。他怀着希翼,总是偷偷地就在这方圆十多里的地段四处藏身,他想锺离爷爷一定会来寻他的,他不能跑得太远。他哪里知道锺离爷爷此时正陷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中。

  几天来,他总是对一件事迷糊着,锺离爷爷给我的功夫为啥时不时的就不灵了呢?有时他能一蹦就蹦起老高,起码有一个大人的肩头高,一跑就会飞快地窜出好一段路。可却时常在中途就不行了,有时连别人的膝弯弯那么高都跳不起来,跑也跑不远。要等好长的一段时日,才又能来那么两下子。

  他当然不知道,锺离春爷爷给他的气息内力,仅可供他护护身。并未教会他如何养功练功,相处时间那样短他又那么小,况且老爷爷还有所考虑。

  离开了锺离春老爷爷,又不敢去那老俩口儿的家,只能象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四处流浪。

  南宫旭睡过屋檐下街沿边,树叉上桥洞下。吃过地里各类的东西,萝卜土豆胡豆麦粒谷子,山坡上树林中的野果蘑菇,也吃过有钱人家大门外潲缸里的残渣剩饭。起初还有一次多半是遇上了毒蘑菇,在一个小山洞里躺了一天一夜,总算是活了过来。

  最苦的日子是冬季,严寒的冬天说来就到,寒风瑟瑟枯枝摇曳,四处光秃秃的,田地里是一片片收光刨净庄稼菜蔬后裸露出的泥土。

  这一天,是农历的大年初一。

  这天,人们都不会把家里的东西拿出门,即便是肮脏龌龊的垃圾。如果不是在年三十之前就把该抛弃的物件打发出门,就要等到初五过后。有少数的人家甚至要存放到过了大年十五,仅管想尽办法盛放捂严,仅管总掩不住难闻的气味,他们依然是年年如此,乐此不疲,人们总是视这‘进’‘出’两个字就象符咒一般,关系着全家来年的财运进项……

  在这天,比南宫旭有经验的是不会出去找东西吃的,早在头几天就‘加班劳作’,储备了相对够用的食物。

  这一日,对他来说就是特别不同,只因这天是大年初一,是他无家可归的第一个大年初一。衣衫褴褛饿着肚子快满八岁的南宫旭,不仅没讨要到吃的,还受了人家大声的喝斥责骂,差些儿挨了人家的追打。

  他还不到八岁,不懂的东西太多,晓得的道理太少。

  那是在下午,大约申酉交接之际。有户人家鞭炮声连连,笑语不断。就在几个衣着光鲜的娃儿放罢爆竹,转身进屋之际,有个娃儿看见了门前站着的南宫旭。

  差不多就一年了,破旧的衣裤显得短了一截,同乱糟糟的头发很是般配。

  这是南宫旭第一次向人伸出手去想讨点儿吃食。

  也是南宫旭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向人伸手讨食。

  这是一个他也弄不清方向的小镇,他有些两眼发花地,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这里。他并非是被爆竹声吸引过来,仅管还有零星的鞭炮时不时地炸起,他也象是听不见。他只是老远就嗅到一股股强烈的香味,这香味儿比他几年前在家中时嗅到的要浓烈得多——似乎那惨烈的场景深深地要把其他的一切都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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