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子不算小,离剑门关也不远。天刚放亮,‘四海客栈’内设的酒楼上就有了第一位客人。接着又听到有脚步声顺楼梯而上,这是两个人,前头一位身形高大的老者,手里带着一根略粗的手杖,独辫短须目含精光。跟在其后的是个中等身量的精壮汉子,与一般路人一样,腰间挎一把腰刀,肩背处负有包袱。
“剑门天设险,北乡控函秦。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
栈云寒欲雨,关柳暗知春。羁客垂垂老,凭高一怆神。”
刚上得楼来的两人还没落座,就听得有一人正面对窗外,正在朗声背诵一首诗,而此时的酒楼上也只有这位一人。瞧他一眼,是个四旬上下的中年汉子,此刻还站立在窗前发神。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并未回头。
书呆子一个,来者心下自然有些不快,径直走到临窗一张桌前。刚要朝跟上楼来的店伙计点菜要酒,又听到有人说着话上楼。
“真不打算再往前走了?”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不走了,说啥我也不想再走了,我劝你也别再东跑西颠的了。”跟在后面的是个胖高老头。
“我说你呀,那么远的路都过来了,离汉中已是不远啦,为何就变了主意,你是咋的?”老妇人落座后,还在问话。
“这趟去川边,那赛马会虽是没瞧着,也还算是瞧见了不少藏地的风俗,牦牛肉吃了,青稞酒酥油茶也喝了。这就成了嘛,你还要约我去啥汉中。”老头道。
“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原本就打算暂且答应你哄着你,只要到了这一带就不再过去了。”
“好呀!你这个老邱,原来早就心怀鬼胎呢!”老妇人佯装生气,“算了算了!不走就不走,咱们就在这里吃顿分手宴,过后就各奔前程,饭钱归你开。”
“我说梅妹呀!这大把年纪了,还奔啥前程哩。”这位叫老邱的老头儿摇头,“我开就我开嘛,那一回不是我争着办招待,好歹咱还是个爷们儿嘛!除了炖蹄髈回锅肉嫩豆花,再来碟花生米?”
“啥记性?记住该叫梅姐!你那叫法听着有多别扭,就像是在喊妹妹,莫说旁人就是我自个儿听着都有些别扭肉麻。”梅姐瞪了他一眼又才道,“油酥花生就不要了,来点怪味葫豆。”
当下的三张桌上,自然是先后上了酒菜,其中两张桌上不外是蜀中的烧鸡卤鸭熏牛肉之类,另一张桌上是炖鸡煨蹄膀回锅肉。
“这位大哥的记性好呀,把那陆放翁的诗句背得溜熟。”梅姐朝邻座的汉子说道。
中年汉子慌忙拱手行礼道:“不敢不敢,前辈过奖了!只是晚辈刚目睹了剑门关雄奇的景色,一时兴致所至,不由得就想到了——晚辈冒然动问,二位前辈可是游历至此?”
“正是。”二老点头。
“我看你的形貌,总觉得佷像我认得的一位熟人,老邱,你说是么?”梅姐道。
老头儿又瞧了瞧对方,摇头道:“有些像,细看又不大像。”
“晚辈看二位前辈也有些眼熟呢,二位前辈举止不俗,游历中定是见过不少有趣的事儿?”
“是见得多了,多得连我老邱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位大哥有啥趣闻也可讲来听听?”梅姐道。
对方先只一笑,想了想,渐收起了笑容,道:“也罢,人道是无风不起浪,我近日倒是闻说一些儿秘事,只能称作秘事,不可叫趣事。”听得楼梯又是一阵地响,便住了口,见上来的也是一位老者,而且是更老的老者。须发皆如雪染,脑顶却早已秃得发亮恐怕已近八十,胸前还挂着一个葫芦。只见他不快不慢地上了楼,也不挑拣一下就在靠楼梯的那张桌旁不管不顾地坐下来,唤过伙计来要酒点菜末了还特意要了碟生花生米。
接着又上来三个小贩模样的汉子,一个个嘴里嚷着,说是这趟生意还不错今早就该吃好些,点了些肥鹅卤鸡红烧鲤鱼凉拌竹笋,要了一壶烧酒就高高兴兴地吃喝起来。
“哎呀,你咋不讲了?就快些讲嘛。”邱老头儿等得急了,朝汉子催道。
白发老者搭话道:“这位老弟,人家后生子又没收你的说书茶水钱,急啥呢?”端起酒杯就是一口。
邱老头瞧瞧白发老者,只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却还是把眼来看着中年汉子。
带手杖的老者和他的同伴两人,一直只是慢慢地吃菜喝酒,偶尔说两句,并不理会邻桌客人。
汉子朝邱老头点一点头,将杯中酒斟上,开口道:“咱天朝近些年可是出了些大事。”不等旁人答话又接下去,“可知前两年的李光昭案?”
“只听得些表皮,还不甚清楚。”老梅姐道。
众人安静下来,都想知其详情。
“这李光昭不过是个候补知府,趁太后重修圆明园之事,声称能报效太后朝廷,他私刻下‘奉旨采运木质 李衔’的关防,到香港与一法兰西商人签约订购三船价值五万四千余两银之木材,却回京谎报已购得价值三十万两银的木材。因法商催款却无力支付,便胡扯为对方木材尺寸不合而拒绝付款。法商当然不干,连法兰西驻天津领事都出面了,照会天津海关,李光昭为废约欺诈。”
“这家伙空手套白狼不说,还想吃一笔大大的差价。”三人中的一人道。
“这候补的家伙都能干出这等勾当,就更莫说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了。”另一个道。
“要重修圆明园的事因此才停下了?”
“内务府那些人以重修圆明园来颐养太后贵体为名,长期不断游说。此案事发前,朝廷内也就很有些不赞成的,可当时提出缓修的官员都会被革职,连为皇上授课的‘帝师’李鸿藻都苦谏而未果。案发后朝野上下舆论大哗,原本就不赞成此时修园的李鸿章大人,更是上奏同治皇上,皇上只得下旨停修。”
“弄出这么块大肥肉,不知又要喂肥多少贪官。”
“那还用说,连个候补的都有那么大的胆子,就更别提那些大权在握的了。”
“如何不是呢,怕就怕这人在世道上将那邪门歪道污七八糟见得多了,便——”一直默默无语,独自面对桌上的酒菜细嚼慢品的秃顶白须发老翁,忽然说了这么半句话来。众人听到这老翁底气十足嗓音洪亮,一下都将目光转向了他。那个带手杖老者只迅速睨视了他一眼。
中年汉子拱手道:“老前辈您的意思是?——”
老翁略微迟疑一下,仰头喝下杯中的酒,环视一眼众人才接着道:“见到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比如说‘无官不贪’这话便成了与‘天下没有不吃屎的狗’一般的话语了,反倒让那些好官清官难做人啦!”
“作了官怎么就那么容易搞钱?”邱老头还想不通似地摇头。
“那还用说么?你这位老兄弟未必——”老翁笑一声,转头又道,“方才那位兄弟在诵那陆放翁的诗句,老夫也想到一人,并记起这人也有几句诗留下来。当然这人与放翁简直是不可比的,一个是名山大川上的千年松柏,一个不过是路边一堆遗臭万年的狗屎。”
中年汉子道:“这狗粪一般的却是何人,前辈可否念念?”
“就请老前辈讲一讲。”另外的那三人也急于想知晓。
“这人临死之际写下这么几句来,‘五十年来梦幻真, 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 认取香烟是后身。’留下这诗的是本朝七十多年前的人。”
中年汉子道:“我知晓了,是天朝以来最大的贪官和珅的绝命诗。”
三人中的一人悄声道:“今儿慢慢吃,还有些龙门阵听呢。”另一个边点头边扭过头去插话道:“有句话叫‘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据说当年和珅完蛋时,天下就有这么种说法。也不知这个大贪官究竟贪污受贿了多少?”
“当年查到的家产是一十一万万两,朝廷一年国库收入才是7000万两。”老翁道。
“十一万两?”
“不是万,是万万,一万个万。”他三个中的一个向他的伙伴解说道。
“十一万万,就是一十一万个一万两。”中年汉子见三人中的两人还在计数一般地发愣,便又解说道。
“我的妈呀!也不知他要吃上几百辈子呢!”
“一个‘贪’字无边无止境,若有可能恐怕连天地都想一口独吞下呢!”老梅姐摇头。
中年汉子道:“这个和珅活了五十三岁。”
“算一算就晓得是朝廷多少年的国库收入,其中有房屋3000间,田地8000顷,银铺42处,当铺75处,赤金60000两,纯金,1000两一个的大金元宝100个……简直多得很那!叫老夫如何记得?”白发秃顶老翁摇头。
“我的老天爷!”
老翁接着道:“即便是这些,也还算是老夫年少时记性好,听大人这么一说,也伸出了舌头发呆了不止半天,想到我爹娘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一年忙到头,遇上风调雨顺好日子,打下一亩谷子也才卖得三四两银子。姥姥、爹娘和咱两个弟妹一家六口,每日里糊口的用度不过三四十文,一个月还难用上二两银钱。”
“这就让人很不明白了,贪了那样多,咋就一直没露馅?”
“他当的是吏部、户部和刑部的大官,不仅管钱还要管官,让他自己监察自己身上干不干净贪没贪,明摆着不是闹着玩玩儿么?他一手遮了天,旁人拿他有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