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北’在养心殿御膳房中同他手下的几个‘承应’忙着收拾一摊子家什,有庖人唤道:“快些过来一个!给我将那块大案板洗净擦干。”
“我这边来一个,将这镇江的鲥鱼小心地理一理,出不得半点差错,可是要命呢!”说话的是一个副庖长。
见两个承应应声而去,‘秦小北’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瞧,这位副庖长见他就是刚来就作了承应长的那个少年人,先也吱声。瞧他一副好奇的神色,便神色庄重地道:“莫要小瞧这鱼,还是从千里外的南京镇江送来的哩。”
“我的天,是千里之外弄来的?”‘秦小北’睁大了眼珠子,“千里外?那得有多远!”
副庖长瞟他一眼道:“真是少见多怪呢,别说咱荤局这儿,你去素局那边瞧瞧,那一筐筐依然新鲜的蔬菜,有筐油菜便是刚从河南送来的。”
‘秦小北’瞧见眼前的几样东西果然还十分的鲜色,顿时睁大了眼睛,那么远的路程不知是咋弄来的?副庖长好似知道他的疑惑,斜睨‘秦小北’瞧见眼前的几样东西果然还十分的鲜色,顿时睁大了眼睛,那么远的路程不知是咋弄来的?
副庖长好似知道他的疑惑,斜睨了他一眼更添了几分神气,字字清晰地说道:“咱这养心殿御膳房无论是荤局素局还有饭局、点心局和挂炉局要的东西,何时有过路途远近之说法?天下有的是无数好马快马,愿为太后圣上效力的骑手也多的是,一个个只怕是沾不上边呢。再说,能孝敬太后和皇上可是各地官员求之不得的幸事。就说太后和皇上到热河、滦河、张三营那几处行宫,或是去江南各地巡游,咱御厨们能够有幸入选到‘行在御膳房’一路上侍候太后和皇上,可不是一般的奴才能够获此荣耀的。”
好奇不已的‘秦小北’心下一时便有无数不解,正欲张嘴动问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呵斥道: “快去干各自的活儿,休得有丝毫延误!”
‘秦小北’听领班拜堂阿悄声介绍,发出呵斥声的是御膳房的庖长,瞧他走近前来,瞟一眼新来的承应长,神气十足地道,“新来的?瞧他这样子何时见识过这等大世面。明儿你带他去丰泽园和庆丰司开开眼,瞧瞧替老佛爷和皇上养着的御牛、御羊和御鸡,还有那种的御稻。”
见这‘秦小北’忽闪着一对乌油油的眼珠子道:“那玉牛玉马也能养么?未必不是高明的工匠师傅用玉石雕刻的?玉马和玉鸡咱是见过的,摆放在一些有脸面人家的案头上。哦——我知晓啦!玉稻打下的谷子就叫玉谷,碾成米就叫玉米?这玉米——不对!玉稻玉谷也不对呀?”
庖长微皱眉头道:“那是这等说法?这御马御牛和御稻御米岂能说成是玉牛玉马和包谷玉米?”
“这玉米会不会与煮白米干饭的大米不一样,恐怕也不会是熬粥的小米?那就得称作‘玉小米、小玉米’了,不对不对!”秦小北自个儿连连摇头道,“想来就必定也是那叫包谷棒子的玉米了——”
庖长耐住性子道:“这御稻御米怎么会是那包谷玉米?”
‘秦小北’点头道:“我明白的,这玉米多半不是那包谷棒子上的玉米。”
正欲转身离去的庖长眉头皱成个疙瘩,道:“一派胡扯!”
秦小北越发认真地道:“是呀!皇上吃的玉米绝不是那一般草民吃的的包谷玉米。”
庖长恼了起来,大声道:“你住口!这御米就绝不可能是那玉米,不准说成是那玉米!小心犯欺君之罪!”
‘秦小北’将舌头一伸,点头道:“记住了,再说那包谷玉米就要犯欺君之罪,我可害怕,咱连大麦小麦也不说了。”却在心下偷着乐道,啥欺君不欺君的?欺你个大头瘟!小爷我不过是想逗逗你这个满脸油亮的胖子,还有点好玩!”
庖长并未看出这‘秦小北’是在故意胡扯,见他半低下脑袋露出一副老实相,便按捺下火气,满面恼色地对他训斥道:“瞧你这小子也不呆傻,还是一副灵醒的模样,却连专门供给皇家享用的御品都弄不懂。没瞧见大门匾额上那几个大字?咱这儿为何称着御膳房而不叫厨房伙房?”
庖长心下骂道,也不知是从哪个旮旯跑来的土包子乡巴佬,居然能进入到咱皇宫御膳房来谋到了差事还承应长呢?且是咱内御膳房——”却又忽一转念,这个小子多半是有靠山后台的,口气也就变得缓和些。补上一句道,少年人往后多学着点。
“我没念过书,还请庖长大人多多包涵。”‘秦小北’嘴里嘟嚷着,忽想到自己好歹还是个什么承应长呢?该与你这厮平起平坐的,便又道,“本承应长不过是初来乍到的。”将那个长字念得尤其响亮。
领班拜堂阿见状忙走近两步,笑道:“莫说是乡下人刚进皇城,咱当初还不是一样的,见啥都稀奇得很哪,宫里不懂的多得很哩!”随即在庖长耳旁低语两句。又在‘秦小北’耳边悄声了两句道:“承应长可不能与庖长相比,就连我也比他低一等哩。你得安排手下人时时听他们使唤。”说罢指一指庖长和庖子们。
原来做承应的不过是听他们使唤跑腿的下人,咱作的‘承应长’却是这么个鸟长!‘秦小北’就觉得有几分懊恼。
庖长听说此人是宫大人点要的,面色就变得愈加平和些,朝‘秦小北’点头微笑道:“是初来乍到的嘛,谁个不是如此?比起你这小兄弟来我当年更是啥也不懂——好啦!申时将尽,各自抓紧检视各自的工序是否到位……”
庖长从他面向着的窗口一眼瞟见了李公公李总管,口里便大声吩咐手下道:“都给我听好,咱总是天天讲月月讲,咱们做奴才的侍候太后老佛爷和皇上的膳食可不得有一星半点一丝儿的马虎……”
名为‘秦小北’的南宫旭瞧一眼他的背影,心下骂道,你这会变脸的狗混账东西,比小爷变脸的手段还要来得快哩!这两日可别惹恼了小爷我。
却说这西太后慈禧近日因诸多烦心事扰得她茶饭不香。昨日早晨,李莲英照例小心细致地替太后梳头。这小李子知道太后嘴里不说,其实并不太喜欢梳满族传统的那种两把头,而喜欢梳新式的燕尾儿两把头。
李莲英十分小心地替太后梳罢头,又接着给太后的面容上妆,他先在其面颊上敷上一层薄薄的玫瑰液胭脂。尔后,又用一小块上等的丝绵沾上不多不少的西洋口红,小心翼翼地替太后涂到嘴唇上。
往常,太后是一边对镜观看,一边总要对这小李子攀谈几句,可今日却绷着脸一声不吭。把个李莲英镇得连小气都不敢明显地出一口,更不敢多瞧一眼太后在镜面中的脸色,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自个儿的脚下。这颐和园乐寿堂西寝宫虽说是格外豪华舒适,太后毕竟刚住进不久,连他小李子都还没十分习惯,再说这当年的清漪园自太后决定改名为颐和园重建以来还没全部竣工。
“小李子,你可知道,这清漪园重建后为何要取名为颐和园?”
李莲英心下正忐忑不安,一时还没想出个啥法子来讨太后舒心。猛然听得太后在对他发问,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忙回禀道:“回禀太后老佛爷,奴才愚笨且又识字不多——”
“算啦算啦!总是这番老调调——听着,颐和颐和乃是取其颐养冲和之意,颐养,冲和——”太后的语调突然变了,“我一想到当年的清漪园就——”
李莲英知道慈禧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前那英夷和法夷仅用了数千人的军队就攻到大清的京城,将金碧辉煌玲珑剔透的圆明园抢掠烧毁……当时的太后还是咸丰先帝的懿贵妃,她还力主朝廷迎击英法联军呢,可未得先帝应允……
李莲英惧怕太后又忽然生起了闷气,做奴才的可就遭殃倒霉了。急忙陪笑道:“托太后老佛爷洪福,咱们的颐和园又重生啦!”
太后点点头瞟他一眼道:“小李子呀,你可知有人总是四下散布,说我修复颐和园主要是挪用了建海军的费用呢。”
“太后圣明,太后极为看重咱大清的富国强兵之道,同意筹建海军也是太后您的懿旨,太后老佛爷怎么会挪用军费呢。再说太后乃咱大清一国之主母,日夜为咱大清天朝操劳,就连在这么个圆子的修建上安排一点银子也不该么?”李莲英话语带着些激愤,更是显出一副替太后委屈的神情。
慈禧微点头,呷一口宫女送上的杏仁露,便放去一旁道:“我心中有数,一年也就是三十万两上下罢了。”
“别说不过是二三十万,就是再多点又何妨?太后乃是一国之主母,就说那些普通人家的一家之主,安排动用家中的银钱有何不该?不然还叫什么一家之主?更何况无论是何人,岂能与太后老佛爷相比?小李子我就最烦那些乱嚼舌根的——”
“得啦!”慈禧打断他的话,手指一指桌上那只精美的汤碗道,“今儿我没一点儿胃口——你喝了吧。”说罢又挥了挥手便立起身来,在室内缓缓踱了两步。
“奴才谢过太后老佛爷洪恩!”李莲英忙弓腰曲背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汤碗来,低着头不快不慢地将其喝净。再悄声地砸吧砸吧嘴唇,偷眼瞧着慈禧的脸色。
“那年在镇南关击败了法拉西人——”慈禧似乎在喃喃自语。
李莲英急忙接话道:“全靠太后老佛爷天凤之威运筹帷幄一举击溃法夷,真是大大扬了我大清国之国威。”
慈禧摇头道:“得啦,小李子你别给我尽拣好听的说,你说实话,若是咱没胜那法拉西国,他们未必会同意与咱们议和?如若不乘势签订下天津条约,还能有这么些年的安稳么?你说?”
李莲英如何不知太后的心事,朝野内外总有人要拿这些来说事,什么丧失主权引狼入室呀、什么妇人主政必定缺乏远见卓识呀……太后虽不能亲耳闻之,可多少也会传些入耳的,何况也总是有些一根筋的臣子要进谏呀上书呀的找些麻烦。加上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与她这皇阿爸在许多事态的处置上,竟越来越有了相左的看法主张。
眼下,李莲英只得忍住不再多话。自安德海被丁宝桢所杀,他就越发管紧了自己的嘴,尤其在朝廷政务方面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他皆能做到太后不问就绝不开口,即使太后要问他,他也只是察言观色揣摩好太后的心意,拣些左右逢源进退皆可的话来说上两句。
“小李子,你哑巴啦?”太后又回到那把凤椅前坐下来。
果不其然,太后随即将目光朝他瞥过,不容他不开口了,忙恭顺地回道:“太后高瞻远瞩,如若不乘势签订下天津条约,哪能有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小李子太愚笨——”
“得啦!不想再听你那些陈词滥调,去给我把得贵叫来,陪我下下棋解解闷儿。”
李莲英立马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唤过一个小太监去传崔得贵,他也就顺便去庭院中溜上一溜透透气儿。一路上心头有些七上八下的。
想当初,有安德海在时,太后是何等地宠幸那安公公,一口一个小安子地叫着。那安得海不过才二十多岁就做上了总管大太监,而他李莲英只能跟在大他好几岁的安公公屁股后面转。有天夜晚,小小年纪的他无意间瞟见了安公公如同窃贼一般地悄悄溜进了储秀宫西稍间……
一时将他李莲英惊骇得真是魂不附体,好不容易才屛住气息轻手轻脚地溜开去,事后还时时后怕。众人如何不清楚,即便是安总管安公公,平时能够进出的也只是储秀宫西次间。白天,慈禧太后喜欢在西次间前檐炕闲坐,而储秀宫西稍间是太后的寝宫,里面安放有太后的寝床。
十多岁的李莲英也就多少有些明白了,太后那般宠爱安公公是有缘由的……可还是不太明白,无论怎样太后也是个妇人,而安公公也同自己是一样的。用市井中闲杂人等的话说,咱们都成了不男不女不公不母的阉人。自八九岁那年被阉割,就没了做个男人的本钱命根儿,险些丢了命的他,整个人犹如被霜打了的茄子,焉不拉几了好长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