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习习四更夜,夜幕罩下无声息,无论城郭乡村正是鸡犬不叫虫儿不鸣之时。五更锣声响过,小街上就更是静得出奇。
忽有一条黑影从街对面屋顶一跃而过,只在半空里将两腿一前一后交错着一剪,他人已落脚到客栈的屋脊上。俯身看看下面的院落处并无动静,也就不再作投石问路之举。只轻轻一纵身,人已落地而立。
与此处相隔三间屋的那间房顶上,有另一个人影正蹲伏在封火墙的暗角处。方才那位夜行客疾奔过来的身影被他瞧得明明白白,暗自冷笑道,此人蹿房越脊的轻功不在我绿蜻蜓之下哩!瞧他腰间那个不大的包袱,定是发了点小财。管他呢,该我白霖去寻我自个儿的好事儿、喜事儿了!
白霖瞧见的这位夜行客,正是从县衙大院返回的南宫旭。
刚才在县衙大堂上,南宫旭见那金全贵在箫狗娃身上打的主意落了空后立马就变了一副面孔。只见他将惊堂木一拍,竟摇了一下头又晃一下脑,大叫一声道:“升堂!本官今夜要细审严审人犯,如若不老老实实招供所犯重罪,便是大刑侍候给我往死里打!”
南宫旭心下一急,一把拽住箫狗娃的胳膊就要硬闯出去,正要拔出肩后的宝剑,就见那群衙役已经蜂拥而入,有声音叫道:“秦将军有令!将两个盗贼押回牢房。”
南宫旭一瞥大门外的二毛,正可怜巴巴地被两名军汉一人抓握他一只胳膊拎在手中,大门外站满了手持兵刃的军丁。闪念道,就箫岣兄弟和二毛他两个竟用得着如此么?此事看来定有蹊跷。又怕自己出手后被他们伤了二毛,只得假意叫一声:“走!”
出了大堂,见蒋横顺早已站在牢房门口,听见他嘴里不耐烦地嚷了几句,蒋爷我还以为这个姓金的芝麻官儿有多大的能耐!南宫旭心下惦记着那个被点了穴的军汉,估摸时辰快要临近,只得将手中的箫狗娃交给旁边的两人。
“哎哟!你两个将我捏得生痛!别有眼不识泰山,你箫爷好歹也是习练过几天武功的江湖豪杰哩,你两个是不是短命鬼?要不想短命就放聪明些!我的几个结义弟兄都是名扬江湖的侠客大侠,尤其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南宫大怪侠你们可听说过?——唉哟哟!咋还更来劲了?真的,南宫大怪侠是我最——哎哟!”
南宫旭听在耳里心下又急又恼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也没奈何,暗道狗娃兄弟呀你就闭上嘴吧,也少让皮肉吃些苦。你南宫兄怕就怕一旦厮杀起来照应不周被他们伤了你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就……待会儿寻着机会定将你俩救出来!
他沿着墙边走过,看去是在作寻常的巡查,刚离开数步就听见蒋横顺在说话,像是在下指令,他放慢脚步,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将军自有安排,无须你们去护卫,你几个先轮换着去瞌睡,天明卯时随福远镖局的人动身上路,记住装货那辆镖车的记号……须得时时盯紧,虽不算远,更不可有半点闪失!”
南宫旭心中一喜,有货?难道就是他们叨念着的金鸭子?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心下又道,这秦文彪果然狡猾,小爷原以为他仗着武功高绝出了川蜀就是他一人独行,谁知……忽然瞥见有个人影走向院子大门处,定睛一瞧,竟是秦文彪独自离开去。机会来了?——箫狗娃他两个?转瞬间竟然拿不定主意。
略为一想,好你个秦贼!小爷既然跑了这么远来总不会放过你的。不敢再耽搁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那杂物间。只见那个被他点穴顶替的那名小头目,一对眼珠子眼巴巴地看着他,露出一副乞求的神色。只朝他督脉处推点了一下,便已解开了被封的脉道。问明白了福远镖局的地址,便直奔目标而去。心下清楚,谅这家伙也不敢暴露出被小爷逮住过的情形。
返回的路上,心下更有了主张,该瞧的已瞧得明白,离天明卯时还有近两个时辰呢。得先回客栈歇息一会儿,再说还得收拾一下行囊,明儿不但要救出箫岣和二毛,还要想法将‘货’弄到手!
潜伏在封火墙暗影处的绿蜻蜓见那个夜行人已飞身下去,料到是返回客栈了。心下宽慰道,看来这世上各处都差不多,任凭三伏三九不分寒暑,与我白霖同行干这夜猫子活路的人总是少不了的,忽又自个儿分辨道,我的活路还是有所区别的……他记挂着放在心头的事,急忙施起飞檐穿脊之功,身形晃动间,一溜烟就已不见了他人影。
当绿蜻蜓奔至那间木楼后侧的屋顶上,仿佛听见有一股异常微弱的风声从前方掠过。他略为一怔,再屏住气息细细聆听时却并无声息,疑是自己听差了。急忙潜至屋前的挑檐上,再使出一招‘秋叶下树’,他的身形便轻飘飘地落到木楼前侧的走廊上。这一会儿,四下安静得连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见。幸亏他多年的功夫没白练,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靠近到那扇窗户。
在掏出怀中的一个小包之前,他正要先蘸些许口水弄个小孔朝里探看,不料就在窗扇的左下方,已经有了一个小孔。也顾不得心生疑惑,急将左目朝孔眼贴近,不看则已一看心头咯噔一下。一张木床上静静地躺着的是一个姑娘,同时从屋子里微微散发出一丝甜腻的香味儿。
不好!还有比咱来得更早的夜行客?顾不得许多,当下左掌呈柳叶形急速向窗格处的贴窗纸轻轻插了进去,反手从里拔开了插销。
姑娘仰面躺在木床上,被子仍然盖得严实。若非绿蜻蜓一般功底的‘夜行人’是根本瞧不出有何异样的,况且能嗅出这么一丝极微弱的麝兰暗香味儿,在‘夜行人’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哼声道,我绿蜻蜓岂是寻常‘闷魂香’就能放翻的?他仅管已看出了明显的异样,在轻轻掀开这姑娘身上盖住的被子时,还是止不住一阵的心跳。要知道,自离开打箭炉石蛙谷,他追踪这女扮男装的姑娘追得好苦,算是他平生最最费力的一个目标。
他绿蜻蜓的第二个老婆也就是时下天朝的人们称之为二老婆的,被他很费了些周折和力气方才追到手的,银子也花去了不少。可当他在川边索桥镇一家小酒馆遇上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时,对方那双眸子在他眼中真是说不出的……无意之下朝他的那一瞥,竟如同一道极富魔力的闪电,一下就将他击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追踪对方的当日,暗地里瞧着这少年,走路的身姿比他那三个女人都利落好看,像是练过点拳脚的。然而少年的眼神里似乎深含有一种……他说不清那是情愫还是忧伤。复又细瞧,少年一副看去略有些苍白的面容,秀气的鼻梁下那好看的嘴唇……
不成,我绿蜻蜓咋会去喜爱上一个小子?我却不属那‘龙阳之好、断袖癖’。忽想起前年遇上的一事,在江湖上结识的一位朋友定是将他绿蜻蜓误认了,在一家客栈同住一间客房时,不过只喝了几碗酒的那位,夜间竟钻进了他的被窝,如同搂抱自己的女人一般朝已经睡着他……。
此刻他摇摇头叹出一口气来,记得他当时也没让对方十分难堪,只匆匆起身,说声出去小解便一走了之。第二日,他自个儿上街买了个小铜镜,对着镜子将自己端详。而后摇头苦笑道,咱白霖这模样也难怪被他误认了,今后得注意哩!。
算啦!咱也不再追踪这个俊俏的少年郎了。正想就此罢手,随即发现对方岂止是练过拳脚,且身藏不俗的武功。在二郎山蓝池子那晚,亲眼见他飞檐走壁盗神鬼不知地走了一位过路官员的银两。感觉这少年的轻功身手决不在他之下,反又增添上了好奇心还真是欲罢不能了。到了雅州碉门镇就更是吃惊了,这个俊俏的少年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说来是一言难尽,此刻却是极短暂的瞬间。
绿蜻蜓目光停在姑娘秀丽迷人的面容上,见一头秀发还真如瀑布般披散在枕边。他喉头发紧心头蹦跳,口中念念有词:姑娘,我白霖可不是趁人之危、我真是专程来帮助你的……被他轻轻掀开的被盖下,微弱的夜光中,还是清楚地显现出这位姑娘仅穿有内衫小衣的身子,微微起伏的胸脯、惹人的腰身、曲线毕露……
绿蜻蜓的双手化掌伸向昏沉中的这位姑娘身下……
“果不其然,你这花花公子绿蜻蜓还真是跟来啦!哎——”话语后面是轻轻地一声叹息,把个白霖吓了一跳。他双手手指在距姑娘的身子不及半寸之处也已同时停下,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悬在了半中。在他急稳心神疾转身形间,瞧见自己的身后已站立有一人,此刻正露出诡异的笑容来。
“是你?”绿蜻蜓如何不认得他,很有几分不满地道,“你,你难道江湖规矩都不要了?我白霖办我自个儿的事与曾兄何干?请吧!”同时手指身侧的木门。
曾国禄摇头笑道:“要说坏了江湖规矩的该是我还是你?白霖小朋友你来打搅了我曾国禄的要紧事,我还没责怪你、你倒给我装起了疯来?”
绿蜻蜓虽有些不耐烦但嗓音已明显低得多了,道:“我绿蜻蜓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既然自称是我的朋友就该知趣才是,笑话!是你打搅了我还是我打搅了你?”
曾国禄道:“知趣?你怎知我不是来帮你的?”
绿蜻蜓哼声道:“你如何帮我?实话告诉你,我因是瞧上了这个女子,跟着她走了这大老远的,好不容易今夜才——”
曾国禄道:“我知道你绿蜻蜓最喜欢漂亮女人,也知道你这一趟是不惜千里追踪这姑娘而来,你以为这也能算是你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以为人家瞧得上你么?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绿蜻蜓的眼睛复盯一眼姑娘躺在木床上的身子,又将目光瞟向曾国禄,话语明显有些恼怒道:“我是喜欢漂亮女人,这有何过错?只要她没主儿我就没招谁惹谁。我再说一遍,我绿蜻蜓到此之际还没看出有其他任何来客。要说有人前来,恐怕也只有你曾兄,即便是你曾兄先作过啥手脚也无济于事,凭你的情形恐怕你不会是像我一样地对她、对她这般‘情有独钟’……”
曾国禄冷冷地道:“别胡扯上我。”
绿蜻蜓道:“既然如此,请你离开此处,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未必还不晓事?”
曾国禄这才冷笑一声道:“你这有着两妻一妾的绿蜻蜓情有独钟也罢无情无义也罢,我曾某听见你的嘴不太干净也还有点臭硬臭硬的!你一路窥探我的行踪我曾国禄还没作计较,就别以为我毫不知晓你就高明得很。也算是我曾国禄多少识得你的秉性,不然——”
绿蜻蜓霍地扭过头来,双目直逼对方道:“不然,你就要怎样?”
曾国禄道:“我在江湖遇上过的‘花公子’也不止一个。”
绿蜻蜓道:“与我何干?”
曾国禄道:“他们皆是打着喜欢漂亮女人的幌子。”
绿蜻蜓目光直逼对方道:“有何不可?”
曾国禄道:“他们的结局皆不妙。”
绿蜻蜓冷笑一声,加重了语气道:“他们与我何干?再说一遍,与我何干?哼!我就是喜欢漂亮女人,我绿蜻蜓又不是被阉割了卵蛋的太监,不像有些人,即便有漂亮女人自个儿送上门来都无福消受……”回过头去双手抄在胸前,依旧面对一动不动的姑娘。
他似乎没留意到,曾国禄脸色一下就变得有些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