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人的队伍在停在离紫禁城不远的一处郊外,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凉亭,为首一人只朝亭内瞧了一眼,急忙滚鞍下马。凉亭四周有十数支正燃放着的火把,亭中安放有一桌两椅,为首一人威风凛凛地坐在正上方,身后站立有两人。凉亭外,左右前后站立着一大群身披甲胄的官军。
“末将见过宫大人。”立在亭外的是当朝从一品将官秦文彪。
“我说是谁?原来是秦将军,来得巧莫如来得巧,来来来!在此同饮两杯如何?”
“末将因有军务……”
“嘿嘿!秦将军难道就不给宫某一点面子?”
“哪是呢?末将岂能因末将——”秦文彪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凉亭,这大冷天的坐什么凉亭?心下不愿意却又没奈何。
很快,宫大人身旁就添上一把坐椅,秦文彪身后的凉亭外也就跟随着手数十名军汉,不过瞧那气势就明显要低一筹。他刚一落坐,便要向对方禀报自己要办的事体。却被宫大人拦住。
“喝酒!与任何老相识见面,咱的规矩是先饮三杯,而后在谈其他,如今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即便有啥,我看对你秦将军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真是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
秦文彪还是有一丝不安,曾闻说这姓宫的绝非同一般的人物,皇宫上下无人敢小视他。果不其然,在这么阴冷的后半夜,他到此处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小酌几杯美酒。情急间秦文彪忽地转念一想,我秦文彪的事让他知晓了岂不是更好?咱正苦于无法向太后表白呢,心下便有些轻松起来。三杯下肚,对方并不开口,秦文彪人也更不便言语。
火把的光焰在微风中摇曳,亭内数人的身影似乎也在随之摇动。此刻,有一名身着甲胄的军士驱马火急地赶来,宫大人让他当作秦文彪的面,禀报刚才发现的匪情。让秦文彪暗暗吃惊的,不仅是没想到对方早就有了安排,还惊异这名军士叙说的言语和过人的记忆。看来,这姓宫的果然是十分的厉害。
“就那么两个反贼,除了诋毁我大清天朝,还真有这么多废话?”为首者耐心听罢,半低头呷了一口热茶后,方淡淡地回问一句,接着冷笑道,“哼!没想到能遇上两个还记挂着前朝后事的反贼,夜半时分竟还在此京郊之地谈评古论今?且不说其大逆不道之言论便已获罪,就凭这两个逆贼的那点儿见解,也不过是孤陋寡闻一知半解罢了!”
“大人,这些个反贼正是末将要追捕的——”秦文彪见此时此地这宫大人并没发出追捕反贼的指令,反而不紧不慢地议论起来。一时揣测不出其意图,只得以一副讨教的口吻道,“安排不周处,还望大人指教。”眼睛却瞟向前方,后半夜的天色格外昏暗,也不知那几个反贼逃向了何方。
“‘……自登极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这位大人丝毫没有动身的样子,忽地复述起这么一段话来,身侧的秦文彪正有些茫然,却听他问道,“你说这前朝的崇祯皇帝怎么样?”
秦文彪心下忽地咯噔了一下,依稀知道对方复述的这话是前明朝皇帝崇祯之遗言,更是揣摩不出对方用意,只得试探道:“末将所知甚少,岂敢在宫大人面前信口开河?”
“哈哈哈哈……秦将军为人果然是把稳——我以为这崇祯还算是不错的,据说时常是鸡鸣而起,夜分不寐,宫中从无宴乐之事,竟是过清苦日子的哩……甚么从不认错?此人恰恰是中原历来的帝王中最能责怪自个儿的,除他之外还有哪一个皇帝下过六道‘罪己诏’,恐怕连一道也无。惜呼上干天怒?……就算是上干天怒罢……”
秦文彪恭恭敬敬地回应道:“宫大人所见极是,据下官所知,前朝乃至再前朝,多数的皇帝连一道‘罪已诏’也不曾有过。”
“他崇祯如若当初在李自成攻打北京城之际,就将宁远铁骑调回护卫京师,其结局恐怕就大为改观……‘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也算是死守着这句祖训呢。”宫达仁似乎在自言自语,亭外的几支火把在微风里飘动,忽明忽暗的光亮在宫大人脸面上显现。
秦文彪身上却冒出了微微冷汗,他着实有些不安。往常只知道这位宫大人地位甚高却又既非文官又非武将亦非宦臣,也只知他本姓宫名达仁,在宫中的地位极其神秘莫测,且是武功高绝而又神出鬼没。此刻闻听他的言语,更觉其人令人费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可是太后极为器重的心腹无疑。
秦文彪当下忙又补上一句道:“末将的确是学问浅薄。”
“秦老弟呀!虽说咱大清江山固若金汤,但当下烟云迷雾流寇滋生。你我为臣子的要替太后分忧,为朝廷效劳做到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统领部下屯兵练兵,在百忙之中也应抽出闲暇来,细细读一读先帝康熙爷和乾隆爷亲自修订过的明史,尤其那本‘明史。流寇传’。”
一头雾水的秦文彪,越发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他何时读过什么明史暗史的?眼下因言语文字遭祸虽已不甚厉害,可他一听见‘明史’二字,也如同遭蝎子咬了一口般地险些一惊。当听到两位先帝爷的名号后,甭管他的言下之意是甚么,先忙着点头称是,没想先帝们还与那明史有着关联?一时也顾不得探究。
“恭谢宫大人明示,末将读书甚少,如今——”
宫达仁本就对朝中像秦文彪这类的将官不以为然,对他还算不错的,面前的这个从一品将官自身也算有些武艺功夫,可要论行军布阵运筹帷幄就没啥真本事了。此类人物私下里与江湖中一些人物有瓜葛谋私利也就罢了,但得提防其弄出些有损我大清的事端来。眼下大清适逢内忧外患,为长久计,我宫某也只得将就凑合着利用……
此时,秦文彪见宫大人手中的白瓷茶杯似在不觉间变作了齑粉,心下微微一动,便又及时禀告道:“回禀大人,末将早已料到就是那个小反贼,可别小看这小反贼,他还有不少的同伙皆是与朝廷作对的,且是早就有预谋。为替朝廷绝此后患,末将早就作了一系列部署……这伙人的阴谋算计虽是一言难尽,为查明他们全部的行迹,末将早已将其掌控在视线中。”
宫达仁并不言语似在细听,只看了他一眼。
“近年来各类反贼又渐聚集,不仅当年漏网的长毛余匪捻子黑旗白莲教一类,又还另生出些甚么教派来与我大清天朝作对……”秦文彪接着道。
宫达仁点头,淡淡地道:“这些我都知晓。”
“近段时日,这小反贼一伙无论在川蜀还是京郊皆干出不少大逆不道之重罪,勾结洋夷私藏军械贩卖鸦片甚而至于挑动当地各色族人……”
宫达仁不轻不重问一句道:“怎么了?”
秦文彪道:“挑动各色族人与前去游历之洋夷为敌,惹起事端摆下摊子让官府十分作难……”
“既是与洋夷为敌,怎么又勾结了洋夷?”宫大人瞧他一眼。
“大人有待末将细细回禀,还真是一言难尽哩。就拿那只神秘莫测的跑马山金鸭子说来,其中也是……此处非……”又朝他身侧左右的二人问道,“蒋横、国禄,这小子极其同伙所犯重罪你们可是知晓的?”
“回禀宫大人、秦将军,卑职是见过这小子,不过是一个不明世事的娃儿,凭着不知是何人传授的怪异武功,便想称霸江湖——”据他二人仅数步之距的曾国禄一直专注地细听着他两个的言谈,忽见秦将军问他话,急忙回道。
蒋横点头道:“在下起初就不明白,那小子为何总喜混迹于各色形迹可疑的人中,为何竟有不少闲杂人等要喜欢与这混小子鬼混。按照秦将军的部署,后来……”
“只是鬼混也就罢了,这娃娃要做的事可不那么简单。” 宫达仁斜睨了秦文彪一眼,忽然冒出一句来后又转过脸去道:“太后老佛爷对秦将军呈上的古董没多少兴趣。”
“太后老佛爷为国事操劳,秦文彪此次进京,也未曾见着太后的凤颜,想朝拜皇上天子也不得时机。”他此刻竭力掩下很有些失望的心情,本想说那件古董藏有极大的秘密,话已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终究不敢先在对方面前吐露。
“秦将军意欲面见皇上?”
“近年闻说皇上虽还年幼,其有些主张却是日渐……”
宫达仁却把话题扯开去道:“秦将军带来的古董,宫某我已替你保管妥当,此次返回川边是否随身带回?用不着你独自神神秘秘地行动了吧?秦老弟你好歹也是位统领军队的将官呢,你这趟来京,即便不在军中指派两个亲信,也该由这位朝廷命官‘从四品包衣骁骑’江湖人称‘五手金刚’的蒋顺,从你的那个什么‘松林坛’内抽派几个得力点的就行。”
“末将——末将的意图是……”秦文彪一时明显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他的额头已冒微汗,本就对这位宫大人心还几分顾忌,因四下里隐隐耳闻此人不仅是太后的亲信侍卫,更极可能是替太后暗中设立的掌控官民动向的就像‘锦衣卫和东厂西厂’一般……明朝皇帝的这套法子……如今就连咱秦文彪听起来也有寒气浸骨之感。
先前还觉是有人散布谣言,此刻被宫大人这几句话弄得将信将疑……我秦文彪已在其监视中?我与湖堂宫?一股寒气几乎直逼督脉……急忙稳住心神道:“这位是那蒋顺的孪生弟兄,名唤蒋横。”
蒋横急忙向宫大人作礼道:“小人叫蒋横,外号人称‘五手夜叉’”
“哈哈哈哈!”宫大人大笑,手指他道:“夜叉金刚皆五手,横来顺去是一人!”
秦文彪的冷汗从面颊流下,而蒋横顺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宫大人站起身来,瞟一眼秦文彪道,“江湖上自来往往是两人冒一人,你却是一个充两个。兵不厌诈也属常事。不过,我看秦将军这招却没多大效用,或许是用得不当。“得啦!秦将军去办你的事吧,是该去收拾收拾那几个反贼了。凉风夜景慢饮美酒,也算不可多得!我宫某还想在此闲暇片刻。”宫达仁道。
秦文彪急忙上马离开,催马向前的他一时哭笑不得,脸色变得难看心下懊恼,不过在晃动着的火光前,别人也不甚瞧得明白。莫想我秦文彪官位已至从一品,还要受如此窝囊气。若不是惧怕太后皇上,我秦文彪早就……此人的确令人费解,还是小心点为好!个中原由,还是当年在川蜀华阳的那桩事屁股没揩干净留下的,眼前又晃动一个戴有面罩的面容朦朦胧胧,是湖堂宫的毋极夫人……他的胸膛内犹如油汤在煎熬。
正懒洋洋等着大队人马过来的那一伙军汉,见火光逼近,马蹄声与人的脚步声越发响了,急忙各自开始做出动作来,有的赶快站起身来开始拔腿向前,步速不快却将脚掌震得贼响,还有几个挥舞着手里的兵刃,简直就是一副大惊小叫的模样。
“弟兄们快追呀!咱们生擒不了反贼,就是拼了命也要杀灭他几个!
“快快禀报将军大人!反贼们仗着人多势众已伤了咱还几个弟兄啦!”
有两个军汉扭过头去,目光瞧向那名善使大枪的军汉。方才见他忽就退缩于后并不逞勇上前,看来他的武艺枪术虽也不错,还是被那小反贼的武功震住了。哪知此人早有些不以为然,暗道,且不提这几个所谓反贼的武功高低,我看人家就比咱们有胆有识个个像条好汉子,咱不过像条猎犬一般被人驱使着去四处狂吠乱咬。心下如此闪念,便就掩饰不住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态。
秦文彪朝他们挥一挥手咆哮道:“还磨蹭个什么?速速追捕,拿下后严加审问!”他身后有数十名军丁在蒋横顺的带领下纵马赶去,就连蒋横顺也没看见他那副已经变得铁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