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时婚娶
公元803年春。元稹终于考中吏部书判拔萃科。靖安坊元氏老宅里鞭炮齐鸣,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从郑氏到元秬夫妇,再到后辈子侄们,没一人脸上不溢着欢欣的笑容,可唯独元稹例外。谁都可以清楚地发现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写着的却是无尽的冷淡与落寞,似乎这一切都与他完全无关。
喧静不由居远近,大都车马就权门。
野人住处无名利,草满空阶树满园。
——《靖安穷居》
他默默踱回书房,伏案疾书,心底裹挟的唯有惆怅和失落的情怀。失去了莺莺,功名利禄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所有的快乐都是别人的,而他在这繁华盛世里,也只不过相识了一场寂寞而已。从此,庭院深深里看日沉月升、花落花开,他只能守在自己无法排遣的惆怅里,望断故楼,蘸满指的天青色,写下比黄花还瘦的纤字,然后,独自流连于花间,在古书长赋中朝拜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闭上双眼,在沉思中怀想前尘往事,属于他和莺莺的故事已然随风离散,空余的不舍则逶迤成了一泓胭胭水墨,在心底缓缓漫成一帘轻梦。此刻,关于她,关于想念,都已沉溺为一城的劫,而他,却早已躺在城中在劫难逃。只是不知,那似水流年中,究竟能有多少相遇最终会被演绎成亘古的天长地久,怕只怕,所有的美好到了最后都只是集聚在指尖的一抹忧伤,怎不惹人唏嘘伤怀?
疏烟淡月的日子,掷笔长叹,是谁的笑颜,埋首在一首首古乐府里独自憔悴,又是谁的温柔,在深皱了微锁的眉间轻舞飞扬?等待的故事中,她成了他诗笺里吟哦的唯一主题,在这一季已经走失了太多的笔墨,却不知还要写下多少深情才能赎回她的真心。上一季遗落下的病因,都在情深不悔的字里行间纷飞成一场凄美的夭折,而他依然微蹙着眉头绕过漫天飞舞的凌乱,不肯面对她的归去,仿佛只要自己不接受不承认,她便永远都守在他的身边。多少回晨钟暮鼓中,他都忐忑着目送飞鸿一去杳杳,却又不敢问不敢说,只怕一开言就坐实了自己的自欺欺人。于是,只好在心里千百回地盘问自己,到底,她何日才能重回他的怀抱,再给他一份明媚温婉的笑容?
犹记那年冬月,他打马而来,轻轻叩击普救寺紧闭的大门,隔着一泓似水的眸光,与她刹那相望,只那一瞬,便明了,那一袭素衣梨花已然轻轻叩开他久闭的心门。朦胧月色下,记得她曾说要和他携手共游无边风月,要和他执手同行海角天涯,而今话语未凉,佳人已渐行渐远,任所有缠绵都零落成一地痴缠破碎的故事,怎不让他惆怅莫名?那回荡的马蹄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比曾经更虚幻,比后来更缥缈,所有的姹紫嫣红都幻化成落英缤纷的梦境,任他一次又一次站到倾城的泪水里,看她决然的背影,别上一朵水湄的花,飘过长安,绕过曲江,穿过朱雀大街的轮回,但凭记忆余下一季的萦香,于瞬间落满他沾满轻愁的衣襟。
窗外桃花开尽,却绽不出深锁眉头的情思。笔蘸着花红,也临摹不出春的别致风情,只有一纸幽怨,倾泻于笔端,纠结成一首《靖安穷居》,忧伤也跟着渐次分明。厅堂里笑声如潮,元氏老宅难得碰上这样的喜事,郑氏和二兄自然不会放过这扬眉吐气的机会,庆功宴也水到渠成地办得热热闹闹,他们把能请来的,甚至几十年都不走动了的亲友都请了来,看谁还能在背后对着他们孤儿寡母指指戳戳地说闲话?
可元稹不管这些,他压根就没心思跟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亲眷们寒暄,考上考不上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跟他们又有什么相干?郑氏和二兄到底明不明白,他心里最想的是什么?把莺莺娶回来才是他心底最大的愿望啊!可是莺莺已经明确拒绝了他,红娘告诉他,崔夫人已把莺莺许配给了郑府的少爷郑恒,一个她从来都没见过的男人。莺莺真的会爱上他吗?他摇着头,不会的,莺莺不会,莺莺把一生的爱都给了他,又怎会爱上别的男人呢?
她说过,她要做他元微之的妻子。她说过,她盼他骑着高头大马,抬着大花轿,吹吹打打地把她迎进靖安坊老宅,可如今为什么只留他一人孤寂地感受着今宵的离愁别绪,只任他轻挥衣袖,却挥不去今生最痛的牵挂?莺莺,遇见你时,是飞墨情长,一纸的盈盈笑意;别离,却又是一阕古乐府诗的幽幽哀伤。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回心转意,才肯心甘情愿地披着凤冠霞帔嫁到元家来?难道,你真忍心看我为你憔悴为你伤,把对你的相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写进惆怅的诗赋里,日日夜夜念着人隔天涯的痛,迷醉不再醒来?
“小九!”大姐采薇踩着细碎的步子,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来。
“大姐!”元稹偷偷擦去眼角的泪花,藏起刚刚写好的诗笺,请大姐在他对面坐下。
“大家都在找你,说要让你出去敬酒。”大姐采薇望着他微微笑着,目光里含着无限的爱怜与疼惜。
“我不去!”元稹努了努嘴,尽量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可说出来的话仍然冰凉得掷地有声。
采薇默默心惊:“怎么了,小九?你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吧!”元稹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骗不了大姐。”采薇轻轻叹着,“眼圈还红红的,又哭过了是吧?”
“大姐……”
“我都听娘说了,是为了崔家表妹,对吗?”
“……”
“你们有缘无分,还是不要去想了。”采薇紧紧握住元稹的手,“你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凤翔跟在表哥们屁股后边到处疯玩的小孩子了,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再任性下去了。”
“大姐……”
“她已经许了人家,除非男方退婚,否则你和她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块。”
“退婚?”他目光里透出一丝亮光。
“快别傻了。退婚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采薇轻轻捏着他的手背,“听大姐的话,从今往后,努力把崔家表妹从心里抹去,抹得不留一丝痕迹。即使抹不了,也要把她深埋在心底,这样才不会伤害到她,也不会伤害到你自己,明白吗?”
“可是……”
“可是她已经快作他人妇了,所有的痴心也都只能成为妄想。如果你真爱她,就应该祝福她,替她高兴,不是吗?”
“我……”
“大姐和娘会替你物色一门更好的亲事。”采薇仍然面带笑意,“我弟弟长得一表人才,又才高八斗,还怕找不到比崔家表妹更般配你的好姑娘?”
“大姐……”他眼里早已忍不住又含了一汪晶莹的泪水,“我和莺莺,你不明白的。”
“大姐明白。”采薇替他拭去眼角的泪花,“大姐什么都明白。可是你这样坚持又会有什么好结果?到最后只会伤人伤己。既然你那么爱她,就要事事都替她着想,不让她受到一点一滴的伤害,是不是?”
“她根本就不爱什么郑家的少爷!她心里爱的人是我,她嫁到郑家根本不可能得到幸福!”
“人是会变的。”采薇语重心长地劝他,“谁的心肠都不是铁石做的,如果郑家少爷对她好,她自然会对他付出所有的真心,又怎会得不到幸福呢?好了,小九,我真的替你担心,你的心思越发跟仰娟一样,只是这样不好,仰娟害了自己也伤了娘的心,难道你还想让娘再为我们伤透一次心吗?”
“可有谁能说二姐不是幸福的呢?”他突地瞪大眼睛,振振有词地说,“二姐心里有情,纵使一辈子都不快乐,我想她也未必没体会过幸福!你不知道,每次她看到那个爬上墙头的少年时,心里是多么高兴,那份幸福的感觉是你们所有人都无法感悟的!”
“小九!”采薇蹭地站起身来,目光哀怨地盯着他,“可是仰娟已经死了!她死了,死在了她的死心眼上,你明不明白?”
“可她永远活在我心里!莺莺也和二姐一样,她们都永远活在我心里!”
“那韦小姐呢?韦小姐等了你三年,对她,你心里难道都没有一点点的愧疚?”
“不要跟我提韦小姐!”
“韦小姐才貌双全,更是豪门千金,她哪点配不上你这个没落的寒门士子?”采薇恨铁不成钢地睃着他,“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该知道好歹了,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像韦小姐这样始终如一地默默等着你,却连一句怨言也没有?”
“爱情是不能勉强的,我根本就不爱她。强扭的瓜不甜,如果非要把我和她绑在一起,她也不会得到幸福的!”
“你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吗?是相敬如宾,是举案齐眉。像韦小姐这样知书达理的女孩子,你打着灯笼也寻不着,何况韦家还是长安城里最煊赫的士族,人家能看上你就是抬举你,只怕是三辈子也修不来的好姻缘呢!”
“大姐,我求你,不要再说了,好吗?”
“大姐是为你好。和韦家攀上亲戚,对你只有百利而无一害,韦小姐对你又痴心如许,为什么你就不能为自己,也为元家的将来好好考虑一次呢?”
“为元家?”元稹冷冷笑着,“原来你们还是为了元家!为了元家,我已经失去今生的最爱,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要我娶一个根本就不可能爱上的女人回来吗?”
“小九……”
“不要跟他多费唇舌了!”一脸冷毅的郑氏踱了进来,一把拉过采薇,目光如炬地盯着痛心疾首的元稹,“好,我不逼你,我们都不再逼你。过了今天,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娘再也不会对你的事情指手画脚,你要娶谁就娶谁,你想爱谁便爱谁,元家也再没有你这个子孙了!”
“娘……你苦何这么逼孩儿?”元稹泪如雨下,“为了完成您的心愿,我已经错过了莺莺,难道非要看着儿子终身都不快乐您才高兴才知足吗?”
“小九!”采薇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让他说!你让他说!”
“我这辈子只爱莺莺一人!除了莺莺,我谁也不娶,谁也不爱!”元稹扑倒于地,“你们让我求取功名,我就求取功名,除了让我娶韦丛,我什么都听你们的!便是让我死了,也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莺莺就要嫁作郑门妇,元稹的心彻底死了。谁也取代不了莺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哪怕是京城最有权势的韦夏卿的女儿。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今生今世,韦丛的情意,他也只能辜负到底了。
他并不知道,郑氏已经背着自己去韦家向韦大人求亲了。京兆尹韦夏卿是个和蔼而又慈祥的老人,在他眼里,完全视名利为粪土,也没有森严的等级观念,他看重的只是人才,所以在江南游宦之际便倾心交结才华横溢的李绅,想将其收为东床快婿。无奈郎有情妾无意,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女儿韦丛尽管温良贤淑,唯独婚事却要自己做主,轻易不肯俯就。为此身为父亲的韦夏卿愁了又愁,叹了又叹,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女儿,眼看着她一年一年蹉跎了过去。
三年了。女儿暗恋上那个出身寒门的元微之已经整整三个年头。从十七岁,到二十岁。二十岁,早已是个不尴不尬的年纪,好在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前来上门求亲的宦门后生多得不可胜数,但韦夏卿心底仍惆怅得了不得。要是在平常人家,二十岁的女儿早就给他生下外孙了,可韦丛却还待字闺中,莫非她真的要为了元微之矢志终身不嫁吗?
日日夜夜,韦丛仍然端坐灯下不停地剪着窗花,剪出了嫁衣,剪出了娃娃的衣衫,也剪伤了她一缕芳怀。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元微之像爱上莺莺那样在乎自己?《莺莺传》里说莺莺长袖善舞,是否当自己水袖轻扬的刹那,天边就会传来鸿雁声声?蓝田之畔、曲水之滨,是否只要把此岸彼岸等待的梦剪成一片,就可以在他们之间铺设出一条柳暗花明的小径?她惆怅着,那个在诗里说要和莺莺一起地老天荒的男子,却始终走不进她的影子里,那扇总也关不上的雕花绣窗,也只能伴着她长长久久地期盼……
等啊盼啊,本以为她的痴情会打动那铁石心肠的人儿,可偏偏等来的却是四面楚歌。自始至终,她都只是独自一人站在窗花下幽幽地怅望,任寂寞的轻风,从指尖一叠一叠地穿过,看它们悄然吹落手边一张又一张的残纸旧花,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尴尬的僵局。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意知道,甚至对她所有的举动都漠不关心,难道,这一生她便要带着这一份无助又无奈的心绪,走向寂寂的永恒吗?
“蕙丛!”韦夏卿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踱了进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案边看她手起剪落,又剪出一幅大红的喜字来。
“爹!”韦丛有些惊慌地瞥着韦夏卿,连忙抢过他手里的喜字,娇嗔着说,“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敲门就进来了?”
“爹敲了,可你听不见啊!”韦夏卿望着女儿充满爱怜地说,“你心里只有你的剪纸,只有你的窗花,哪里还有爹的位置?”
“爹!”
韦夏卿又从案边拣起一张大红嫁衣剪纸,认真翻看着:“不错,你剪纸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只是,这大红的嫁衣要披在我女儿身上该有多好。”
“爹!”
“二十一岁了,不小了。”韦夏卿叹着,“你娘过世得早,这些年爹对你关心也不够,可不管怎么说,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出嫁的,你要总待字闺中,又如何能让你九泉之下的娘安心?”
韦丛默不作声,依旧一剪一剪,剪着她的窗花,一个男人的身影已经初具雏形。
“你手里剪的什么?”
“啊?”韦丛低眼一瞥,居然又是元稹的身影,心里陡地一惊,迅速将人影撕成一团,扔到案下的废纸篓里。
“你该出嫁了。”
“我还小呢。”
“都老姑娘了。要不是你爹现在有权有势,看还能有谁会要你?”
“不要拉倒,谁稀罕?”
“你不稀罕,有人稀罕。”
“您可千万别再提起李公垂,我说过,他是女儿的兄长,这一辈子都是。”
“要是元微之呢?”
“爹!”
“今天元家来人到府上提亲了。”
“什么?”韦丛瞪圆眼睛,“元家?哪个元家?”
“除了元微之家,还能有哪个元家?”
这不是在做梦吧?韦丛不敢相信父亲的话。等了三年,剪了三年他的身影,却连他一次的回眸也没能等来,怎么就突然来提亲了呢?
“那我也不稀罕。”她低头抚弄着剪好的窗花,一张一张地看着。
“言不由衷。”韦夏卿盯着她,“就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过爹吗?”
“爹……”
“你要不愿意,爹就派人回绝了他们,也省得他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爹……”
“不愿意了吧?我就知道,你这心里满满装着的都只有元微之一个人,把爹的位置都给挤没了。好了,元家已经把元稹的八字送过来了,明天我就打发泰娘把你的八字给元家送过去,你就在家等着当新嫁娘吧。”
这是真的吗?韦丛蒙了。元微之真的来韦府求亲了?她等了三年,终于让她等来那一天了吗?窗外月华如水,窗内疏帘半卷,有夜风轻轻吹过。轻寒的风,带着花儿细碎的芬芳,渐次在此刻的心海间氤氲、弥漫,她紧蹙的眉头下终于漾起了惬意的微笑。
她哭了。被继母段氏和韦府侍姬泰娘扶上花轿时,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说不清是离别的忧伤,还是得偿夙愿的喜悦。大街小巷,四处都在流传着刚被朝廷授为校书郎的低级官吏元稹与韦门千金喜结连理的佳话,可又有谁知道她为了这天整整等了三年?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等落了桃花,等熄了灯花,等瘦了黄花,等落了月亮,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今天她穿上了大红的嫁衣,盖上了大红的盖头,她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元稹的妻子。从此后,再也不用夜夜临窗眺望,渴望再次相见的感动;再也不用一个人独坐在水之湄,静守着窗前的一轮旧时明月,渴望月圆之夜的团圆;再也不用于孤寂的夜色中,凝望蒹葭苍苍的彼岸,渴望他清秀隽永的身姿踩一叶莲舟翩然而来。从此后,她只要做他傍水而居的贤惠妻子,红尘为纸,情为剪,只用指尖细细抚摩他轻歌曼舞的思绪,为他剪一出永恒的相思。
可是,可是他,真的已爱上自己了吗?拜过了堂,顶着大红盖头,她被送入满目花烛的洞房,他却迟迟没掀她的盖头,房内房外,万籁俱静。她等,已经等了三年,还怕等不过这一时半刻?她没想到,元微之会让她等到日上三竿,让她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人生最好的时光就这样被他的无情蹉跎了过去。可她不怨,她自己掀了盖头,望着身旁泪眼模糊的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只还给他一个浅浅淡淡的微笑。
她开始梳妆。坐在窗前低眉颔首,在日影里凝眸微笑,无语嫣然,所有的心情都在柔嫩的指尖下绽放出绚美的花来。她不该有怨的。等了他这么久,能被他用花轿抬进元氏老宅,她已心满意足,以后的以后,她便要收敛起大小姐的虚荣,认真伴着他度日,给他幸福,给他快乐。
元稹喝了酒,眉眼间带了稍许醉意。望着窗前梳妆的新嫁娘,他心底涌起无限惆怅。为什么不是莺莺?说好了要等他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她的,为什么又要反悔?莺莺,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想做一朵遗落在野外的小花,天天守在路口盼着我的脚步轻轻踏来,伴你一缕幽香漫漫弥散,那时我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你便是世上最幸福的花儿,可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了?你走了,我也做了别人的夫婿,可我心里惦念的都还是你,没了你,纵使偎着美娇颜,我也不可能再是世上那个最幸福的人了!元稹潸然泪下,如果你不能成为我手里芬芳的花,那就让我做你发间的那朵花,让我永远都绽放在你身边吧!
凝眸,元稹看到的不是莺莺,而是梳妆后楚楚动人的韦丛。一缕乌黑的发丝随风轻扬,轻轻拨动窗外的烟雾,瞬间便在她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靥。他没想到韦丛居然生得如此美丽,一袭红衣的她宛如一抹袅娜的红雾弥漫在窗下,从头到脚都辗转着一世柔情,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半睁半眯间,灵动着羞涩的情愫,顾盼之间,在他眼里却留下一抹恍若隔世的轻轻柔柔的笑。
她望着他笑,笑而不语。她伸手从窗外高出人一头的花丛中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任它悄然爬上自己的发梢,望着他,欲言又止,眉目含情,和着金灿灿的日光,从窗棂缓缓流淌进他的眼帘。他忽地对她生出一些怯怯的喜欢来,浅浅的,淡淡的,说不上来由,于半醉半醒之间,只想伸手截一缕灿烂的阳光给她,所以他也望着她勉强让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来。
“好看吗?”她突然娇笑着朝他身边走来,指着鬓间簪着的花问他。
“好看。”他轻轻点点头,脸上的忧愁却没有扫去。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她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努了努嘴,忽地把手递到他手边,凝眸望着他喃喃低语,“我希望你能高兴些。如果这桩婚事真让你这般痛苦的话,我心里也会很难过的。”
“不……对不起……”他不敢看她的眼,只是轻轻抚着她温润的手背,“韦小姐,我……”
“叫我蕙丛。”她含着愁浅浅地笑,“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可是,我们还有时间可以等待,我相信,我一定能成为你的好妻子。”
“蕙……蕙丛……我……对……不……”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心甘情愿。”
“我,真的不想这样。”元稹摇着头,痛苦莫名地说,“洞房花烛夜,我居然让你一个人……我不是个好丈夫,你骂我,你打我吧!”
“你是个好丈夫,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韦丛紧紧攥着他的手,“我知道,你是用情至深的男子,这也是我铁了心非你不嫁的原因。只是我们错过了相遇的最好季节,但这一切不都是可以弥补的吗?”
“蕙丛!”他转过脸,紧紧盯着韦丛善解人意的眸,一股深深的自责由内而外地喷涌而出,“可是,我怕,我怕永远都不能成为你想象中的好丈夫。”
“我有信心。”她把他的手攥得更紧,把头轻轻偎到他怀里,“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夫妻了,我相信你,你能为莺莺写出《莺莺传》那样感人肺腑的文章,以后也一定能为我写出更加感人的诗篇。”
“你,真的——不怨我?”
韦丛摇摇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你和莺莺的事,是我初遇你之前就知道的,又怎会心生怨念?你对她痴情,更说明你是个对感情认真负责的好男人。能嫁给你这样的好男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蕙丛!”元稹也紧紧握了她的手,将她轻轻搂进怀抱。他知道,莺莺已成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伤害这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更何况她还是这样知书达理、温柔贤淑。
微风将她的发丝吹起,轻轻拂在他的脸上。他在心底轻轻念她的名字——蕙丛,从此后,他将永远记着这个名字,任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翱翔,不离不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