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
你怀着满腔的喜悦,携着一抹桃花香,于那个星光点点的夜晚,攀过园里的杏花树,跳过矮墙,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那向往已久的梨花深闺。
终于就要与她倾心相见,就在那片桃红柳绿斜阳西下的院落里。那个院子,你偷偷看了一回又一回,那枕着沉香屑的香闺,也被你梦了无数次。你向她轻轻走来,风,是那么轻,她的笑容,是那么明媚,穿透所有前尘往事,在你眼中,灿烂成一片芬芳。
你手里携了一枝桃花。你想温柔地拂开她额前的发,将手里这枝桃花簪在她的鬓边,要陪着她,踏遍万水千山。你的心溢满了快乐,快乐流出双眼,幻化成山花烂漫的幸福,在你眉间画上了千年的承诺。她在你眼前任轻风吹动她的长发,任发丝缠绕你和她彼此的眸,轻吟低喃。你深情地望着她,心底却莫名地惆怅起来。这一眼深情的对望,可曾抵得过轮回中的千般相思与期盼,又可曾抵得过无数个夜的寂寞和痴梦的纠缠?
你轻轻叩开虚掩的闺门,却看到红娘正寝卧于外间的床上,而那梦中的美娇颜却端坐内室西窗之下把玩着她手里的皮影。红娘望着你,惊骇至极,一骨碌爬起身,瞪大双眼紧紧盯着你带了灿烂笑容的脸,患得患失地问着:“公子,你怎么到这来了?”
你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一声:“姑娘忘了昨日小姐托你捎给我的诗笺吗?”
红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忙不迭地跳下床,拼命推着他出去:“你赶紧走,要让我家小姐和夫人发现了,可了不得了!”
你轻轻笑着:“是小姐约我来的。”
“小姐?”红娘疑惑地盯着你,又回头睨一眼端坐内室中的莺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你家小姐在诗里暗藏了约我今夜来此相会的心意,还盼姑娘替小生转告一声。”
“这……我家小姐当真约了你来?”
“要不她怎么会给我留着门呢?”
红娘探头往外一望,是啊,平日里小姐早就安寝了,今日这房门自己也早就关死了的,怕不是小姐有心约了表少爷来,才又偷偷开了门闩在屋里等着他的吧?
“姑娘还不快进去替我通报一声?”你催促着红娘,生怕一眨眼,便又生生错过了这良辰美景。
红娘自是转了身进去。你便轻移步伐,悄然上前,立于内室与外室相连的廊间,看缠绕在莺莺指尖的皮影。那皮影在白色的幕布后化作翩翩少年,那声音穿过莺莺及膝的长发在说:“姑娘啊,为何上天偏偏要我遇到你,又为什么偏偏要安排这样凄惨的结局?为何,我们,总是要做离人?”
你终是没有等到红娘出来,就轻轻叹口气,缓缓踱到她的幕后,却看到她那张柔情似水的脸庞上,神情依旧忧郁,只是一对眸子,却含着温柔的目光,专注地盯着她手里的皮影。
她看见有人来,便缓缓抬起头,灼灼的目光,迅速穿过你身旁兀自立着的红娘,却又沉静如水地打量着你,没有表情,也没有对你说出任何一句话语。这时你才把她打量得更加仔细,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莺莺仍是略施淡妆,一袭素裙,透着淡淡的婉约之美。还有那一头如瀑的青丝只是随意地用红头绳扎了,静静垂在背后,脚上却是一双绣花蝴蝶履,更映衬得她粉嫩脸上的双瞳熠熠生辉。
她默然无语,仍然把玩着她的皮影。你却看得入了神,紧紧盯着她如花似玉的容颜,语无伦次地说:“你这般模样,真是好看。”
莺莺不语,只是起身走到他身旁,从箱子里取出另一个绯衣歌女的皮影,再次踱到白幕前轻声吟唱起来。她说:“公子啊,你我才刚刚相遇,为何偏偏坚持要做离人?为何你就认定,结局便是凄惨而无望?”
白衣公子的身影伫立不动,身畔的你也如被施了定身术般,良久不语,半晌才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她,那一双无辜的眸子中,却有忧郁的神情,渐渐渗出。
“莺莺……”你忍不住踱到她面前,“小姐问的,是皮影,抑或是小生?”
莺莺的手指一颤,绯衣美人缓缓倒下。她起身,抬头望向窗外点点星辉的天宇,如黄莺般的声音,依然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然而她说的不再是戏文里的台词,而是直接转向你说出了她的心声。
她说,你不该倚仗救人之恩而心生邪念,通过侍婢传送淫逸之词,实在是始之以义、终之以乱,完全一副说教的口吻。你惊呆了,她约你来就是为了对你说这些?
莺莺。你喊着她的名字,你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这真的就是她约自己来想要说的话吗?
“我约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
莺莺的手指仍拉动着皮影的丝线,可你却再也没心思看她白幕上的桃红柳绿。你望着她冷漠的脸,仍旧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是真心的。莺莺,请你相信我,我没有玩弄你感情的意思,只是我真的再也受不了深陷情感泥淖的煎熬,如果再不说出来,我会死掉的!”
“可你已经说出来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出这么绝情的话?”你瞪大眼睛,灼灼地盯着她,你的唇,近得都快碰到她的脸庞。然而她的肌肤触觉却是如此的冰凉僵硬,你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抬起头,寂静的夜空里,只能听到你嘶哑的声音在四周回旋,仿佛一只受伤的狼在低声悲号。
“请公子自重!”莺莺回过头,不再看你。她不再喊你表哥,却换了另一种称呼,而这称呼却含了穿越了千百万年的寒凉,直直地砸向你的心窝。
“你心里真的一点也没有我的位置吗?”你问得直接而锋芒毕露,她的脸不由泛红,接着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你绝望了。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惹她讨厌吗?你的心碎了,你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独自站在风中,任衣袖吹得鼓鼓作响,再回首,瞬间便消失在了墙头的花丛之中。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莺莺的心情并不比你好到哪去。你走了后,她便一直凝望着你远去的背影,默默噙着泪,转身,捡起躺在地上的白衣公子皮影,任手指温柔地拂过白衣公子精致的面庞,一边低吟浅唱,一边想你那双无比忧郁的眼睛。她对你们的结局似乎早已了然于心,她并非对你无情,只是害怕这般的偶合会让你将她迅速遗忘。她要的是共你一生一世,要的是你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花轿将她迎娶回靖安坊的元家老宅,可你偏偏不提婚嫁之事,又怎能让她不心生怨念?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你无法接受这无情的事实。你跌坐案下,涕泪涟涟。你想起崔护的那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这分合聚散的青春年华里,一切的贪嗔痴念,一切的水月芳华,总是能如轻烟般迅速消逝无痕,可你对莺莺的思念也能做到这样潇洒落拓吗?崔护的诗,看似岁月无痕,却隐藏了不尽的遣之不去的愁绪,而你终归也无法将她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一笔勾销。
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
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芳誉何须奉。
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你又开始写诗,为她,为你心中念念不忘的可人儿,却是写不尽“相思恨转添”,只能“谩把瑶琴弄”。
把盏在暗夜里肆意纵情,你迷离的眼神裏着满怀的相思,在悠然绽放的桃花里次第张扬,一不小心便渲染了你心底的失落与深痛。疲倦的眼望不见桨声灯影里的画舫,只看到一叶孤舟寂寞地飘荡在水面,而你所有的阅历都不足以让你以波澜不惊的心绪去面对这一切的失意与惆怅。风冷,霜残,寂寞的长发抚过寂寞的长夜,却教你去哪里找寻旧时的王谢堂前燕?她的芳梦终是落在了你的叹息里,而你思念的笑靥,也一一落在了孤独的酒里,转瞬之间便又化作一把桨橹,在寂寞如风的呜咽中拨动起记忆的涟漪。
“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你想用热情如火的诗句,坦露相思之情已然刻骨铭心的心迹,期以深挚之情能够打动她那颗冰冷的心。然而,你却也明白,你终是一个人站在了故事的开端,而她只是隔岸观景的旁观者,就算涉过所有的情节,依然到不了你想让她抵达的彼岸。因为,途中冰冷的河水轻易就会让迷茫中的她醒转过来,即便花深似海,她也不会沿着姹紫嫣红走遍你期许的春光,而那些繁复的思念,到最后也不过都演绎成了你眼中飞坠的零乱。你知道,如果你的故事少了她的参与,再多的繁花似锦也只是一场来不及打捞的空白,转身过后,留下的无非是追忆成空的醉眼迷离;亦明白,爱情的苍凉终究是一种天定的宿命,左边如梦,右边成荒,唯有过程飘着淡淡的桃花香,即便有心摘取,却又是辗转成梦……
“此情不可违,芳誉何须奉。”你将这份感情说成是不可违逆的天意,以期唤醒莺莺的共识,“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然而你心里依旧裹着万分的忐忑,只能以珍惜大好时光相劝勉,以期促成莺莺的共鸣。可以说,这是一首充满理性的求爱之作,也可以说是你已下定要“破釜沉舟”的决心,想要用它来为你梦幻中期待的爱情做最后一搏,可你心里还是一点也不踏实,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到底会是什么。
该何去何从?你心里依旧没有答案。万籁俱寂的暗夜里,你一次次地刻意提醒自己,忘了,放了,彻彻底底地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其实你一直都很明白,风花雪月犹如那水中月、镜中花,世间的一切本都是虚妄,曾经握住酒盏的手终是握不住红尘的点滴,曾经相望的眼终是望不回过尽的千帆,那些且醉且行的孤寂路上,风烟弥漫的尘埃中,留下的只不过是些所谓的缠绵悱恻。千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你是谁,她是谁?既如此,为什么还是总也放不下呢?
道理谁都知道,可身陷情沼的你还是不甘心。此时此刻,浓得化不开的思绪依旧一如既往地徜徉在你忧郁的心头,仿若在风中吟唱一首悲哀的古乐府,痛得你肝肠寸断,而你依然不肯放手。繁华落尽,唱断俗世悲欢,或许,你能做的,便只是在她转身离去之际,携着一缕孤伤,仰头看一丝浮云悄然落幕在天边罢了。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你知道,天涯海角的誓言只是一个玩笑,只是一个破碎的迷局,海枯石烂也只是你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那么,接下来的路你又该如何去走,是披荆斩棘、勇往直前,还是知难而退、畏缩不前,或是另辟蹊径、成功转身?
不,你不能就这样认输。既然身子早已搁浅在这喧嚣的尘世,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变得更加勇敢,更加无畏?低头,循着纸上道路深浅不一的痕迹,你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任伤感的情绪于瞬间幻化成相思的文字,在纸张的舞台上无声地倾诉着,呐喊着。你还能怎样?你不能怎样。她的决绝注定了你们的悲剧,你只能任相思的心在诗词的文字中独自翩然起舞,任那凄凉的舞步,在紫陌红尘间尽情地飞旋、舞动、飘散。
…………
你累了,倦怠了,转身低头,从此已与她天涯相隔。你病了,大病了一场。姨母郑氏来看你,表弟欢郎来看你,丫鬟红娘来看你,但你最想见到的人却是那个冷了心肠的她。即使心再痛,你也想在床榻上还她一个微笑。只是,你并不想让她看到,看到你微笑的背后,转身的那一瞬,你的泪水早已如泉般喷涌。
你孤寂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窗外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一伸手,就触摸到了恍然的昨天,心,按捺不住地疼痛。一切的一切,终只不过是一场翻过去的虚无,她不在,偌大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底的深寂默默守候着你,也守候着你枕畔和你同样寂寞的皮影人。
你的痴心,一一落在了红娘眼里,她终于被你的深情打动,拿了你写的诗送给了莺莺。你没想到,这首诗送出去没多久,莺莺便又打发红娘过来探望你了。你已经心如死灰,不再对那段苦苦的单恋寄予希望,可她的诗句分明字字都写下了对你无尽的相思:
休将闲事苦索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你翻动诗笺,一字一句轻轻地念着。怕不是自己病体缠绵,头晕眼花了不成?
“这真是你家小姐让你送来的?”你望着红娘犹疑地问。
“除了我家小姐还能有谁?”
“那这诗,是你家小姐亲手写的?”
“除了我家小姐,还有谁会写这种诗给公子?”红娘羞红了脸,伸手替你掖着被角,“我家小姐说了,让你好好养病,其他什么事都不用想。她对你的情意都暗含在这首诗里了,你要是还不明白她的心,红娘也就没法子了。”
“你家小姐真的对我有心?”你伸过手紧紧攥住红娘的手,还是不敢相信。这美好来得太过突然,想想前几天,你被莺莺骂出来的情形,再看这首抹着浓情蜜意的诗笺,不由得恍惚起来。
“你这人叫我说什么才好?”红娘蹙着眉头,“我家小姐斥责你,你不高兴;我家小姐叫我好心送你诗笺,你却无端地生出这许多疑惑来。你要是还不相信,就自个争口气,早点养好病,亲自问我家小姐去!”
这是真的?只要我养好了病,莺莺就肯接受我对她的爱了?你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和衣倚在床前,拿起她送你的绿衣霓裳皮影,你用长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俊美的脸庞,宛若指尖所触便是莺莺香艳的肌肤,那一刻,有暖流瞬间溢满你的周身。
二月十八那夜,冷月凝霜,小窗又灯阑,潇湘竹影在门前婆娑摇曳,转瞬便摇落下了旧时的一缕缕清梦。大病初愈的你翻开案上的书简,思绪如同机杼织就的一方绣帕,在寒凉之季,铺放在你沧桑的案台上,经纬纵横,点点滴滴,都是万种的柔情。窗外桃花纷飞,透过园中婆娑的树影,洒落西厢半床,你抬头,遥望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又低头拿起莺莺的诗笺看了又看,脸上的哀愁次第分明。你轻轻叹息着,或许莺莺只是一片好意,怕你病体缠绵,才于不得已时写了这首诗让红娘送来,又如何当得了真?唉,自古多情伤离别,恐怕这一生你都等不来梦中的美娇颜了,还是收拾起行囊赶紧离开这断肠之地,尽快回西河县当你的小吏罢了!
天注定,今生与她无缘,强求也是枉然,纵是借着诗的韵脚为自己搭建起一座情意缠绵的雅阁,于平平仄仄的字行间,也还是望不到相思花开的那一刻。摇曳的灯火下,你只能独自一人守在深不见底的孤寂中怅听悲欢流连,只能枯坐在空寂的西厢里,潜心用文字穿针引线,只望可以从流年中编织出一章曼妙的花开时节,用盛大的想象设置一个姹紫嫣红的春之彼岸。然而,如果她不在,这一切又于事何补?
除了相思,你只会写诗。你夜夜沉湎于墨词书卷中,倚着寂寞,写一阙《长相思》,再写一阙《声声慢》。没人能读懂你那份关于执子之手、与子谐老的梦想,可你仍然写得不亦乐乎,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与见解。红尘一隅,花开花落,有谁会与你月下弹筝,共看那良辰美景,又有谁会与你雪中共赏,把那红梅寻尽?云卷云舒,有谁会与你将那寂寞在水湄一一细数,告诉你会在哪一个黄昏的夜阑,与你共坐红烛前的炉边把盏吟诗?
是莺莺吗?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梦里不知身是客,只好从云端借来一纸水墨惹动一整片云烟的相思。你的心已经为她枯竭了,此时此刻,你的心房一如那寂寞了千年的城池,早已葬了红尘的故事,葬了桃花的开落,也葬了你几世的痴绝。月明如水的夜里,你只能迎着桃花的盛开,在寂寞的风中做着一场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她一路缥缈的风尘,却是你永远都无法杳去的暗疾。你惆怅着,所有的过往想来已是前尘如烟,隔了千山,阻了万水,不复初时那临风把酒、对月欢歌的逍遥,而那三尺雕栏之后被寂寞锁在深闺的女子,在你眼中也早已凋零成尘世中那一株独自摇曳的瘦荷,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天地还你们一份丰腴的心情?
等待,恍惚中似乎已在一个人的孤单里越过了千年的光阴,带着你一腔如水的哀怨。端坐案前,花瓣悠悠落来,忽地想起《采桑子》的曲谱,尽是些辗转不得的别离,却为一则传说做了完美的铺垫。只是,你和她的故事,千年之后,又经得起哪首曲子的检验?风叩门环,落花是那么轻,心事是那么重,你想酤一壶旧城的烟雨,拣一行忧愁的诗句,在宣纸间将她的美艳轻轻地描摹,未曾想,心思还没有入画,悲伤却早已落得满城风絮。循着记忆的足迹遥遥地望去,来时的芬芳早已被你遗忘,如果结局只能以沉默告终,那你这一生便只能相信爱情从来都只是一个凄美的传说。想离开,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怕是一回头只能带走一具行尸走肉,那心却要被永远留在了梨花深院。看来,眼下也只能将那段刻骨铭心的柔情寓于字里行间,任其揉成断肠的梦,碎成一地,任所有心痛都散成一夜夜哭泣的诗句:
绮树满朝阳,融融有露光。
雨多疑濯锦,风散似分妆。
叶密烟蒙火,枝低绣拂墙。
更怜当暑见,留咏日偏长。
——《夜合》
你将她比作过梨花,比作过桃花,可这还不够。在你心里,或许纵使将世间的花都写尽,也无法描摹她半分的美艳。然而,你又写了,将她比作夜合花,字里行间,无一不泄露着你对她的极度崇慕和赞美。但这诗里究竟还是藏了你的寂寞凄凉,声声,慢慢,枉断了愁肠,却已不能回头,只留得你和她的故事这样缓缓一路,山高水长地走来。
你究竟等了她几千百年?你和着泪,让她的美艳流泻于你的笔端,让你的忧愁照着她梦幻中的魅影。你不明白,为什么等了几世的轮回,那些从未熄灭的相思却只剩下一段流年似水的荒芜与空白,而那一场花开锦绣的相遇,纵使再灿烂再璀璨,又为何总也唤不回三生的旧痕,让你怎么也无法找见她当日的明媚?
窗外的草地已是苍苔丛生,而你依然找不到她来过的足迹。你怕她迷路,用尽了一生的泪水,浇灌着路边挂满劫数的繁花,每一次凝望,看到的都是它们在午夜梦回时微雨独立的身影,而你,只能在一声声无奈的叹息中,任经年的风霜一寸寸晕染着你寂寞的眼稍鬓角。一场烟云流转的纠葛,终究不过是成全了一世的落寞。你深深地叹息,冷风长夜,伸手所能触摸到的,不过只是昨日冰冷的印痕,可你又能奈之若何?抬头,梦还是未醒,即便是看落了春柳春花,看断了春水春江,看飞了满楼的春燕,你心心念念的,依旧是要用四季的花事来占卜她盛大的归期。
“来了。来了。”红娘咯咯笑着出现在你窗下。
你心里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娘,有些震惊,又有些慌乱。谁来了?你站起身,忙不迭地探出头朝窗外眺望,却看到红娘一手抱着衾被,一手抱着枕头,望着你轻轻一噘嘴,不无嗔怪地说:“你这呆子,还不赶快把门打开?”
这是在做梦吗?你伸手拧一下胳膊,生疼生疼。
“喂,你还不快点把门打开?”红娘在外面催促,声音却极低极低。
“姑娘,你……”你踱到门边,心扑通跳个不停,“姑娘这是……”
“你这呆子,自然是我家小姐要来见你!”
“你家小姐?”你傻了,这大半夜的,莺莺要来见你,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而且,红娘手里抱着衾被和枕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莺莺她……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了。莺莺居然要来和自己幽会!天哪!你兴奋得眼花缭乱,没想到你在梦中期待了许久的美事居然这么快就要发生在眼前了!莺莺,莺莺!你痴痴念着她的名,飞快地拉开门闩,两颊绯红地盯着红娘,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愣在那做什么?”红娘一边放下衾被和枕头,一边回头望着你,“我说你是不是傻了?快过来帮忙啊!”
“我……”你轻轻踱到红娘背后,瞪大眼睛凝视着铺在自己床上那一袭飘着香气的衾被,“这……这是……”
“这当然是我家小姐的衾被了。”红娘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家小姐生怕你害了相思病不治而亡,所以就化作了活菩萨,要来救你性命。”
“可,你家小姐……”你回望着窗外,“莺莺她,她在哪里?”
“放心,我这就回去接她。”红娘望着你那副凄凄楚楚、迷迷离离的忐忑模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总得留些时间让我家小姐准备准备吧?你这个人,诗写得那么好,怎么一认真起来就跟个书呆子似的?”
“那,你家夫人那边……我还来没得及请人前来说媒,我怕……”
“我家小姐都不怕,你怕什么?”红娘冲你翻着白眼,“也就是我家小姐心地好,要是换了别家的姑娘,恐怕这会儿你早就在县衙吃了调戏良家妇女的官司了。”
“我……”
“好了,我家小姐肯来自荐枕席,都是因为见你是个才高八斗的俊士,可你切莫辜负了小姐一片心意,她可是等着你们元家八人抬的大花轿来娶了她回长安老宅的!”
“那是,姑娘说的是。等我回了西河县,立马就派人送信回长安,定然不会辜负了小姐一片心意,也不会辜负了姑娘成全的一片美意。”
“知道就好。”红娘对着你吐了吐舌头,“要知道,我帮衬着小姐来与你幽会,在老夫人面前可担着不小的干系,要是你始乱终弃,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浅淡的月光轻轻掠过西窗,柔柔地洒在你的脸上,空气中流淌着桃花的馨香和着夜合的芬芳,一切的一切,都令你心醉神迷。你微微眯起双眼,真想在这温柔乡里好好醉一回,然后再去尽情领略夜色迷离中莺莺的国色天香。然而才一分神,红娘便扶着袅袅婷婷、满脸含着一片红云的莺莺从外面轻轻踱了进来。你迅速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她一袭素衣张扬在温婉的月色下,却无端地犹疑起此时此刻的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
“呆子!”红娘扶着莺莺径直走到床边,回头睃着你直努嘴,“喂!喂!”
你呆呆瞪着神女般的莺莺恍然入梦。眼前的佳人真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莺莺?你瞪直了眼睛,望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纤纤十指,心里不知是喜还是怅,只是傻傻地立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红娘回转身来,在你背后重重推你一把。一个趔趄,你跌坐在了流香溢彩的锦绣床边。莺莺轻轻盯你一眼,看你狼狈的模样,抿着嘴笑,你也望着她笑。只这一眼,便又羞红了她的双颊,她陡地低下头去,不让你再看她的眉眼。
莺莺。你情深款款地唤着她的名,伸开手,轻轻托起她温润如玉的腮,突地想起《诗经》里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莺莺,你的小舟,是否真的要为我停留?蓦然回首,夜已阑珊,灯已摇灭。你知道,是红娘替你们吹熄了烛火,不由得在心底钦羡起她的勇敢与果断来。要是没了红娘,恐怕至死你也不能再见上莺莺一面,遑论是这样近距离地把她那娇俏的容颜一览无遗?
“就把你这一生都借给我吧。”你咬着她的耳垂,亲怜蜜爱地痴痴低语。
她也含了娇羞偎在你温柔的怀抱里,静静听你的心跳,感受你十指的温暖,以及耳鬓厮磨的娑娑声响。
“做我一生一世的新娘好不好?”你激情如火地爱着她,痴缠着她,好似要把这一生一世的情海波澜都在这一晚上消耗殆尽。其实,你并不敢奢望一生一世,纵使春宵欢娱,你内心深处仍然埋着深深的隐忧,害怕这一切只是楼兰遗失的香梦,天亮后便会与她远隔天涯,各自芬芳。
那时候的你还没想过要弃绝这段爱情,你只不过是有些恐惧罢了,毕竟,她是世代官宦人家的小姐,而自己只是一个寒门小吏。即使今夜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崔夫人那一关过得了过不了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你只想好好享受这短暂的一夜,只想借她一生中的一夜来好好爱她,好好怜她,除此之外,你别无所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