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
她是莺莺的丫鬟,年纪和莺莺仿佛。平日里总喜欢穿着一袭红色的衣裳,在世外桃源般的普救寺里显得格外出挑,所以她的名字也起得如同她身上的火红般炙热跳跃,叫作红娘。
莺莺总爱紧蹙愁眉,纵使内心热情似火,对着你的也只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让人难以捉摸她究竟在琢磨些什么。红娘不同,她心里想什么嘴上便会说什么,是个心直口快而又活泼俏皮的女子,高兴了,悲伤了,都会毫无保留地写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
无数个日日夜夜,元稹都会隔着西厢与梨花深院间的那片小小的花园,看到矮墙那边红娘风风火火的身影。但他不敢叫她,生怕惊动了深闺里的冷漠佳人。她会笑话自己的,无法得到小姐的芳心,却去勾搭她身边的丫鬟,恐怕只会让她更加把自己看轻。
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跟红娘搭讪。皮影的丝线在他手里轮番拉动,心,一如既往的沉痛。他盯着手里的皮影佳人,觉得自己便是它千年前的寂寞身影,徒劳地摇晃着千年的记忆,无数虚度的轮回,却注满了支离破碎的空洞。如风的往事如水的歌,在冥冥中注定他寂寞的一生,都要守望在爱情的视线里,如同眼前一片摇曳的灯火,闪烁着爱,温暖着呼吸,却无法将她相拥。
是啊,你就是皮影人千年前的影子,紧紧跟随着她轮回的脚步走过千年的历史,才在今生今世遇着风华绝代的她,让你拥有了幸福的泪滴。你一直跟着她,一直看着她。你心甘情愿地被她控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生不离不弃,一如你手中的皮影。你惆怅啊,你的情感全部堆积在古老的皮影戏里,爱她在一年四季,梦她在早春二月,走过风风雨雨,裹着永远的痴迷,可她却不再看你一眼,把所有的悲伤与思念都留给了你一人。
你明白,寂寞终究会在流年的长河里褪色;流星有时候也会厌倦了流浪,然后离开曾经繁星点点的夜,独自徘徊在彼岸守望着遥远的心思。但你也明白,纵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你的相思却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出现丝毫的褪色,而你要的也不只是独自一人默默徘徊的守望。
风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里飘进,瞬间溢满孤独的寝室。午夜里细碎的低喃,仿佛是为了祭奠你千年前的忧伤,又仿佛是为了忆念那些曾经缠绵悱恻的爱恋,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相同的,那便是在今生抑或来世的墓前,留下至死不渝的誓言、哭泣,抑或感伤。
酒醒了,又是一个子夜,无月的夜。千年的眷恋,即使没有血液的呼吸,伤痕却依旧杂乱地横陈在眼前。然后,朱砂、红颜,那些原本残留在她身上的完美,便在你眼前清晰地吐露着颓废的凄凉,终于化作了一纸模糊的倩影。
嘎——吱——
你手里的皮影动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由红娘替她梳洗打扮。红娘告诉她,马上,她便是元府九公子的新夫人了。然后,你便看到她右臂上鲜红的守宫砂,看到她红得如同朱砂般的面庞。再然后,她便顶着红盖头,踩着莲花般的碎步,一摇三摆地踱到你派来迎候她的花轿前。
黎明前的祈愿,再也没有轮回。
嘎——吱——
你终于牵着她的手,步入元府大宅正厅,在皎洁的月光下,在面容庄重的郑氏夫人面前,见证了曾经沧海永不变心的承诺。
嘎——吱——
洞房花烛夜,你掀开她头顶上的红盖头,却看到她爬满红云的娇羞面庞,把她臂上鲜红的守宫砂映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嘎——吱——
线断了,皮影“噼啪”一声掉在你的脚边。原来只是一场春梦。你醉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掉在地上的皮影究竟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的美娇颜。你揪着心将皮影人拾起,紧紧攥在手里,却拉不动一根丝弦。你梦中的新娘,在你手里不停地流浪,向着远方的远方,却对现实世界没有丝毫的留恋。她睡着了,你的心和你的指头变得一样冰凉,你瞪大眼睛,恐惧地盯着她,为什么她会是一个没有呼吸也不会言语的新娘?
你望着它苦涩地笑,即使线断了,你还是解不开与她在前世里就开始纠结的痛。你不记得你们已经离别了多久,痛了多久。或许,相聚就是为离别铺垫,可你已经痛了千年,而你爱她的心却丝毫没有变得麻木,问世间情为何物,也只能教你为她生死相许了。
丝线,从你伤痕累累的掌心滑落,丝丝血痕,留下了遗憾,也留下了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让你的相思变本加厉。你告诉自己,再也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痛定思痛,你还是决定回西河县当你的小吏,可你又舍不得就这么不留一丝痕迹地一走了之,想来想去,便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红娘身上。
这便是爱情。你找到红娘,似乎已是“病急乱投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崔夫人那边你开不了口,莺莺又躲着不肯见你,欢郎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除了红娘,还有谁能帮你向莺莺做一次最后的郑重表白呢?
…………
清晨,元稹拿着昨日写好的两首《春词》,默默守候在墙头,盼着红娘的出现。“嘎吱”一声,她推门出来了,带着你满心的希望,却激荡开她满面春风般的笑靥。你的心绪也一下子变得透亮起来。
“红娘小姐……”元稹迫不及待地踮起脚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扑哧”笑出声来,轻移莲步,缓缓飘到他跟前,歪着头,一脸灿烂地睃着他问:“表少爷是在叫我?”
“嗯。”元稹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他不敢正视红娘,生怕她看出他心底的那点不自重来,“红娘小姐……我……”
“表少爷你笑话我呢?”红娘咯咯笑个不停,“我就是个打杂跑腿的丫鬟,什么小姐不小姐的?”
“红……”元稹只觉得脸上火烫,两颊上陡地腾起两片红云,“红娘……”
“表少爷有话要说?”
“我……”
“有话你就说嘛。”红娘噘着嘴,“支支吾吾的做什么?比我们家小姐说话还要不痛快。”
“我……”元稹忽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致的诗笺来,想要递到红娘手里,却又不好意思起来,愣是低下头,再也说不得半个字来。
“表少爷你这是怎么了?”红娘疑惑地打量着他,“你要再不说,我就回去了。老夫人今天给我安排了很多活计,要拆洗被子,还要帮小姐出趟门,哪来的闲工夫跟你在这闲聊?”
“不,不是闲聊。”元稹急了,连忙把手里的诗笺递到红娘手里,“这,这是……”
“这是什么?”红娘打开诗笺瞟了瞟,似懂非懂地念着上面的诗句,“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哎呀,羞死人了,表少爷,你怎么给我看这样不得要领的浮浪艳诗?要是让老夫人知道了,非得把我打死不可!”
红娘虽然只是个丫鬟,但自幼跟在喜欢诗文的小姐后面,成天耳濡目染,倒也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乍一看元稹诗笺上的带有挑逗意味的香艳诗文,禁不住着实吓了一跳,整张脸都突地变了颜色。
“不!不是……红娘姑娘,我……”
“什么是不是的?”红娘跺着脚,斜睨着他咬了咬嘴唇,“本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你和外面那些乱兵根本就没什么区别!真应了我们小姐说的那句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什么?”元稹瞪大眼睛盯着她,“你们家小姐真这么说?”
“可不是?她说的不就是像你这样的登徒子嘛!”红娘气呼呼地把诗笺塞回元稹手里,“这回算你初犯,姑且饶了你,要是再有下次,一定拿了这诗笺回禀了我家老夫人去!”
元稹急了:“红娘姑娘你误会了!这诗笺上写的诗不是要给你看的!”
“不是给我看的,那你给我做什么?”红娘歪着脖子觑了他好半天,眼珠骨碌碌一转,忽地心有灵犀似的瞪着他,“噢,我明白了!”她伸手朝后一指,“你是想让我把它拿进去给我们小姐是不是?”
“正是。”元稹急忙点点头,“若是红娘姑娘肯帮忙,元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情。”
红娘不敢相信似的盯着他,忽地又咯咯笑了起来:“怪不得我家小姐好几个月都不出门了呢,原来都是你搞的鬼!”
“是我……噢,不,不是我……”元稹连忙辩解说,“我没有搞鬼……”
红娘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搞没搞鬼,你自个心里有数!”
“那还得有劳姑娘帮我把这诗笺……”
“怎么?你还想让我替你传信啊?”红娘不屑地说,“本姑娘我今天心情不错,不去老夫人面前告你的状。你要是再胡缠个不休,休怪我拿了诗笺告到老夫人面前,看她怎么收拾你!”说完,转过身,拔腿就走。
“红——娘!”
“你还想怎样?”红娘回过头,懊恼地盯着他。
“我对你们家小姐是真心的。”
“真心的?”红娘来了兴致,“怎么个真心法儿?”
“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这两个月来,你们家小姐躲着不肯见我,我哪一天不是在痛苦彷徨中度过的?你看,我现在比初来的时候瘦了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一心一意恋着你家小姐的缘故?”
“你这么一说,倒是我家小姐对不住你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拜托姑娘进去跟小姐说一声,过些日子我就要回西河县了。可是走之前,我不想让自己带着遗憾,哪怕小姐骂我几句,我也得让小姐明白我的心意才好。”
“让我家小姐明白了你的心意又能怎样?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男子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道不得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家夫人向来治家严明,有冰霜之操。崔家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岁长到十二三岁,没有夫人的呼召绝不敢进入中堂。那夜小姐为还公子救助之恩,私下约了公子去杂物间看皮影,回来时被夫人窥见,少不得一顿责骂拷问,说小姐身为闺阁之女,不告而出闺门,倘若遇到游客小僧私犯该如何是好?愣是逼得小姐在佛前发了毒誓,所以自那夜之后,我家小姐就没再敢迈出闺门一步,说起来,还是沾了你的光呢!”
“什么?”元稹没想到莺莺之所以闭门数月不出居然是因为受了崔夫人的训斥,心里既痛又喜。痛的是莺莺受此无妄之灾,喜的是他终于明白莺莺之所以避而不见并不是因为心里没他,若是让红娘把这两首春词递进去,或许自己就能掳获了她的芳心呢!
“还什么什么的?我家小姐都被你害惨了,你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当真是想让俺家夫人把她锁在屋里不成?”
“可是……”元稹手持诗笺,怅然若失地盯着满脸冰霜的红娘。她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抓住这最后的希望,让莺莺明白他的心迹。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红娘哼了一声,抬脚转身离去,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莺莺!元稹的心仿若被利器撕开,剧烈地疼痛着。她居然是因为自己才受了牵连,才不能出门看这一地的春光!可他真的太爱太爱她了,尤其是知道她躲着他并非因为讨厌他,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见她一面,当着她的面将心中万般柔情和盘托出。
可是,他还有机会吗?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被放纵、被束缚、被紧紧缠绕在皮影身后的丝线,任人操纵,任人欺凌。但他却又不能像那些丝线,对什么事都忆不起,对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他宁愿自己一直只是个傀儡,但却要由她操纵,哪怕操纵一辈子,生生世世,他都绝没有怨言。可是,她又在哪里?躲在寂寂深闺中的她,是否还曾记起他这个如同木偶般被老天爷操纵着情感却又无法自拔的痴情男子呢?
你闭上眼睛,看时光在飞花的乱影中缓缓掠过,心如沉香。枕着她如梦如幻的名字,你沉入了一场寂寥的梦中,任思绪香艳着你沉重的呼吸,撩拨着她如水的心思。然而,梦醒时分,那缥缈的情愫却又在风中惊起一枕冷香,蓦然回首,才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仍是你一个人独守西窗,一个人独望明月,一个人独怀寂寞。可知?弱水三千,你只想取她一瓢饮;繁花似锦,你只愿凝望她一人?如果可以,你宁愿在佛前倾注尘世间所有的虔诚与膜拜,只为换取伏在她肩头痛哭一晚的机会,却不愿如望夫石一样,继续接受天荒地老的陈列,可是佛祖会不会答应你这苦苦的祈求呢?你又见到了红娘。她依旧笑靥如花。而你却为莺莺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形销骨立。你憔悴的模样让娇俏的红娘吓了一跳。她不再责怪你,不再埋怨你,只是细声慢语地问你是否真的会爱小姐一生一世。你点了点头,相思的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如同钱塘江潮澎湃而下。她终于被你的痴情打动,给你指明了一条阳光明媚的康庄道路。
“小姐和公子既是表兄妹,为什么不托人来说媒,光明正大地把我家小姐娶回去呢?”
“说媒?”
红娘点点头:“我家小姐是官宦门上的千金,比不得路边的花花草草,难道公子就没有过这样的打算?”
“可是……”元稹紧蹙着眉头,“我对你家小姐的感情已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若是等到媒人前来说媒,怕是又要苦等上几个月才能见上小姐一面?这还是好的,若是姨母不肯俯就,只怕这辈子再也无缘与小姐相见了。”
“这……”红娘为难地盯着日渐憔悴的他,不禁心生怜悯,“这也不是个办法,罢了,你把昨日的诗笺拿来,我替你拿进去交给小姐,看她究竟有何话说。”
“你肯帮我给你家小姐递话?”元稹喜形于色地盯着红娘,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诗笺,轻轻递到她手里,“这事就拜托姑娘了。你的大恩大德,元某今世没齿难忘。”
“还不知道我家小姐会怎么说呢。”红娘皱着眉,“我可先把丑话说前头,若是我家小姐看了诗笺上的诗心生欢喜,我就继续给你们递话;若是小姐恼怒了,只怕这事以后便再也做不得了。”
“那是自然。只要姑娘帮我把这诗笺递进去给小姐看了,不论小姐心生欢喜还是恼怒,都是老天的安排,以后再也不敢有劳姑娘就是。”
“若是我家小姐看后心生欢喜呢?”红娘撇了撇嘴唇,“那公子就不回西河县了吧?”
“这……”
“公子可别忘了红娘说的话,正经派人来说媒是要紧事。”红娘把诗笺塞进怀里,叮嘱他说,“话我是给你传进去了,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家小姐向来自重,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儿,就算小姐对公子有意,若是没有媒妁之言,只怕这事还是没奈何的多。你可别存了些不三不四的心思,玷污了我家小姐的名声。”
“姑娘说的是,元某谨记在心。”元稹给红娘深深作了一揖,“只要让小姐明白我对她的心意就好,别的小生从没敢奢望过什么。”
“那便好。”红娘抿嘴嫣然一笑,“是好是坏,等到了黄昏,还在墙头下等我的消息。”
从日出到黄昏,元稹站在墙头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天晓得那一日为何显得那样的漫长,只一回眸便已冷了他的憔悴。红娘怎么还没来?难道莺莺看了他捎去的诗笺恼怒了?
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要是莺莺真的恼了可如何是好?放眼望去,园子里料峭的寒梅已在笙歌深处悄然隐去,清瘦的桃花已在不知不觉中湮染了春天的画屏,在姹紫嫣红开遍的繁丽中,书写着满枝的素词锦字。然而,一个不经意,所有的明媚便又在他凝望的眼中零落成一纸轻澜的心事: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桃花》
你仿佛又看到身着一袭白衣的莺莺,就站在桃花浅浅深深处,脸上好似描着深深浅浅而又恰到好处的妆。虽然着装素淡,仍是无法掩盖其内在的天生丽质,处处都溢露出如花似玉般的美艳风姿。可是,春风过处,你看到的只是满树桃花,眼前哪有什么白衣裳的妙龄女子,怎能不让你肠断天涯?
莺莺!你忍不住在心头大声喊她的名字。你望着梦幻中的她在落英缤纷的桃花丛中,裹着一袭白衣飘飘,踏着你平平仄仄的诗词格律决然离去,刹那便失其所在。莺莺,你就这样离去了吗?你真的舍得让我难过,让我愁吗?你迷失在寻觅她的天空里,三千青丝不结,十里桃花不开,心微微地疼。栏杆倚遍,叹息声声,在没有开篇没有结局的故事里,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任翰墨于笔下飞舞,落字成殇。
看来红娘是不会来了。蓦然回首,搜集起所有眺望的眸光,你在吹绿春天的风中渴望能够寻来千年前那心动的一瞥,未曾想梦里的莺莺早已走远,只留下一袭惆怅的白衣飘拂在你模糊的眼前。透过烟尘回望过往中的点点滴滴,你看到你和她之间始终都隔了一朵桃花的距离,任凭你怎样努力,也无法在时光里开出繁盛的爱情。你在想,假如用花瓣连缀起一件华美的袍,是否就能裹住深深入骨的寂寞,只用欢喜与微笑面对人生?你摇摇头,或许,你和她本就是天涯陌路人,偶尔的相遇终不免永远的擦肩,那么,长相厮守的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于是,你满饮了一杯花雕陈酿,在诗赋里驾着一辆时光的马车,挥一把文字的鞭绳,毫不犹豫地向着有你的西厢重返。
出乎你意料之外的是,虽然让你等了很久很久,但红娘终究还是来了。踩着轻快的步伐,手里持着一张彩笺。她在你身后带着清脆的笑声唤你。你愣了愣,尽管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转过身去迎候她的欢笑,而就在那一瞬,你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她手持的彩笺上,只一眼,便彻底洞悉了爱情里所有的温润与美艳。
她托红娘给你回复了一首诗。那首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明月三五夜》。你抑制不住激动地吟诵起那字字珠玑、句句温柔的情话: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么说,莺莺也是对我有意的了?你欣喜若狂,你手舞足蹈,恨不能立即高歌一曲。长长的守候,久久的相思,终于熬出了苦海,就连红娘都为你高兴着。你激动得涕泪交加,看来终是没白爱她一场。你望着这满园的桃花,将她视作你红尘里最美的相遇,谁又能说她不是你前世流香的桃花扇里那个拈花微笑的女子呢?
你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说不出话来。莺莺这首诗,很明显地是在暗示你于明日月夜之下跳过墙头去与她幽会,身为风流才子的你自然懂得其中的含义,只是当着红娘的面,你不便多讲,只好暗自欢喜悲忧着。莺莺,为你,我愿化身宫商角徵羽,在水湄抚弄琴弦与你箜篌相知;为你,我愿化身诗经楚辞,在宣纸上撰写那轮回再轮回的故事;为你,我愿化身汉赋古诗,在木牍竹简里讲述那天荒地老的传说;为你,我愿化身游街匠人,在皮影里穿针引线,缝制相思取暖……
你为她许下太多太多的心愿。放眼望去,墙根下的芭蕉忽地惹下万千相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限深情,远处门环上的铜绿似乎也在风中诉说着那些亘古的残梦,迅速把你带到一个遥远而又幽深的未知世界。你不知道,那些旧去的故事里是不是也曾留下过你们前世的身影,但你知道,今生今世,你一定要让它们见证你和她的欢喜,永恒的欢喜,当下一世你们携手回来的时候,一眼便能望穿上一世曾经历过的悲欢离合。虚设的情境中,你仿佛听到她在跟你说着知心的密语,她满脸含羞地附在你耳边轻轻地说,只要握住了你的手,她就拥有了整个春天,拥有了这满园的桃色;而你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呵呵地笑,然后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慢慢放进你温暖的怀抱,也就在这一瞬,你才真正理解了“举案齐眉”的乐趣原来并不仅仅存在于书本之中。
万籁俱寂的夜里,你在宣纸上轻轻蘸下一抹桃红醇香,指间的墨山水画,她就是那点睛的一笔。你已然忘却了一场沧海桑田里的秦腔汉韵,只将婵娟悄悄印上了眉间,在思念的风声里顾盼着流年中的平平仄仄。你用心思拨动琴弦,用意念吹响箫管,别一朵牵挂在襟上,只在春水回眸的一个瞬间,便迅速抵达了那座桃花已经开了很久的水墨城池。你知道,千年之前,你便从那繁花似锦的古城边打马走过,而她恰好从那泼墨的山水画中渐渐淡出,半梦半醒间成就了一场不可逆转的邂逅。
记得那时花开正艳,你把溪畔第一朵桃花采来插在她梦的鬓间,即便是一句话也没说,相知的暖流已然溢满你们的周身。刹那相逢,情深如许,一瞬间的相望,宛如秦腔中的尾韵,凤步摇簪,咿咿呀呀,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顷刻便是地老天荒,再见便是海枯石烂。你们就那样对望着,含情脉脉,相见恨晚,仿佛你和她的出生便是为了完成那次盛大的遇见,而当时惊起的那份眷恋,似在尘世之中,又似在尘世之外,一言难尽。
千年之后,青灯红烛下,你依然躬身于案下,细心研磨着一方稠墨,任前世的眷恋在你瘦了的指尖瞬间凝结成画纸上一声声无奈的叹息。莺莺,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就是我眉目间攒成的思念,就是我指间染着的疼痛,就是我泼墨画中留白的离别,夜夜都在我的梦里反复上演一曲青青陌上桑,和着我的欢笑,枕着我的思泪,曲调再悲伤,也无法让我忘记我们千年前曾经许下的诺言。这一切,你还都记得吗?
你端坐案前用心地作画,卷轴上却始终画不出她前世的颦眉颔首。你寻寻觅觅,从烟雨霏霏的江南走到羌管悠悠的边塞,却只听到她缥缈的歌声在云端隐隐约约地穿过。走了这么多个世纪,走得长长短短,走得曲曲折折,走得高低不平,走得柔肠百转,而她是否还能忆得起当年在古城溪畔许诺要与她相伴一生的少年?画中的她该拈哪一朵桃红,该依哪一树翠绿,该对着你尽情嬉笑,还是该对着你皱起眉头?经年的旧事被一阵轻风绕成一径疏离的流苏,你知道,白云低叩的不是谁家的院门,也不是你路过的篱笆,而是你心底深藏的那点朱砂痣,一个关于你关于她的扑朔迷离的故事。
望着画不出她前世风采的画纸,你黯然神伤着,一笔凌空挥毫的泪滴,便刹那滑进梦中的溪畔,落款于桃花盛开的时节。也许,这就是缘分,你和她注定的缘分,千年前,千年后,都衍生在这红得惊艳的桃花之下,时间或是地点,亦来不得一丝一毫的混淆与错乱。缘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总是来如惊鸿,去如飞燕?你不想深究,只是暗自庆幸着,因为你还来得及穿越千年的时光,从远方匆匆赶来,依然故我地等在她簪花的路上,和她一起携手,上路。
爱情的门扉已经打开,桃花朵朵,一路招摇开来,在明媚的阳光下虚设着二月的春风、三月的水路,一直开到桃花坞的渡口,开到水墨江南的画舫上,一任她莺歌燕舞,余音绕梁。那时的你,早已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东东西西、来来往往,你眼里只有你的莺莺,你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而你终不过也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你知道,从古到今,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你的存在都是为了衬托她的出现,只是,明日月夜之下,迎着她相约的芬芳勇往直前,你便能枕着她的温润,拥着蝶舞花香入眠,再也用不着枕着不断的相思寂寞入梦了吗?
梦醒,灯熄,你在漆黑的深夜里继续忆着她温婉的容颜无语轻笑,那一瞬,所有的风月皆从思念的空中悠然散去,于是,想象中最美好的一天便在甜蜜的思绪里浸着无数的希望开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