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王氏那里林晏虽然和曼春已经说过话,却仍是没想到曼春会对她这样和气,毕竟自从爹死娘嫁人后,亲戚中那种施恩于人的傲慢嘴脸她也没少见。
林晏眼睛亮了亮,又颓然道,“师傅当初是与我姑祖母立了契的……”她看看院子里的美人蕉,眨了眨眼,忍住眼泪,转过来朝曼春笑了笑,“如果真的能……做了丫鬟虽由不得自己,却也比如今这样强得多,好歹还有个赎身的盼头。”
曼春待林晏情绪平静了些,拍拍她,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泪。
“若有好人家肯收留我,我也不至于跟了师傅来,”她拭了拭眼角,笑道,“多谢您了……”
明明期待,却偏偏强忍着……
曼春想了一会儿,慢慢道,“倒是还有个法子,就怕你不信我。”
明明对方比自己还小些,林晏却生不出轻慢之心。
她不解地看看曼春,见她不像是随便说说,“姑娘……是什么意思?”
曼春一手支在几案上,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廊下摆着的盆花,嘴唇微动,“你若是在街上和你师傅走散了,你师傅找不着你了,自然也就奈何不了你。”
“姑娘说笑了,我在这里无亲无……”林晏看明白了曼春的意思,有些不敢置信,身子前倾,两手攥得紧紧的,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姑娘……愿意帮我?”
曼春看着她,一双眼睛再认真不过。
林晏先是惊喜,后又疑惑,紧接着低头沉思,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才抬起头来,“姑娘不是在和我说笑?”
“我和你说笑做什么?你若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好了。”曼春起身拂了拂衣襟,却发现自己衣裳被拽住了。
林晏手指紧紧捏着曼春衣角,见她看过来,又怕她生气似的赶紧松开了,恳求道,“姑娘——”
她起身想要跪下,却被曼春喝止,“不要声张,进来,帮我研墨。”
因着曼春的镇定,林晏心里涌起的心潮也渐渐平复了,她跟着曼春进了屋,跪下郑重叩首,“多谢姑娘,大恩无以为报!”
曼春侧身受了半礼,请她坐了,“我们太太过几日要出一趟远门,不会留你太久,这几日你先安心在我这里住着,待我安排安排。”
“你别的地方不要乱跑,只在这院子里待着罢。”
她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情你知我知,办事的人知,哪怕是我这院子里的人,不该知道的人你决不能胡乱告诉。”
林晏都一一应下。
曼春嘴角翘了翘,“你就不怕我坑了你?以后你要是有日子不顺的时候,可不要说什么‘都是唐二姑娘多管闲事,要不然我这会儿在水月庵里起码也能混个太平日子,哪用得着如今这般做活儿辛苦?’这样的话。”
林晏嘴角翕动,惭愧道,“我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要么做姑子去,要么自卖自身,卖我的那几个钱儿想来姑娘也看不上,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姑娘瞧上的?所以并不怕姑娘会害我。”
她倒是个主意正的。
曼春就怕那种你帮了她,她反倒犹犹豫豫,回头稍有不顺,便埋怨到帮她的人身上,那才是没事找事沾一身腥呢。
曼春还要再试试她,“你要知道,以我们太太和庵主的关系,我不能把你留家里,只能把你托付给别人,也许是做丫鬟,也许是给人做针线,多半你得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林晏听得认真,看上去却比刚才更轻松了,面上渐渐绽出笑意,“姑娘说的我明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我情愿做活儿自己养活自己。”
曼春有些意外,她料想林晏可能会犹豫一下,那么对她的帮助也仅止于替她找个厚道人家让她能养活自己。
听她这么说,显然是有些志气的,倒让曼春生出几分惜才之意,“你读过什么书?还会些什么?”
她知道要办成此事只能趁早,幸而老庵主还要在城里多待几日,便去前院找了父亲,提出要给童嬷嬷放籍。
唐辎诧异,“为何?”要笼络人,还不如给那管铺子的王勤放了良籍,如此一来,他在外头行事方便,童嬷嬷在府里服侍她只会更忠心。
曼春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我开的那铺子总要挂个名儿,给童嬷嬷放了籍,给她立个女户,女户缴的税少。”立个女户,再叫童嬷嬷认个养女就不显眼了,哪怕童嬷嬷不出府,大不了另外安排林晏就是了,若是换了王勤,他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收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让人知道了,不免要议论。
唐辎失笑,“有我在,缴什么税?你要用人,还不如放那王勤出去,我看他也是个孝子,以后等童氏荣养了,再给她放籍也不迟。”
曼春低头想了想,“那样的话,还得把王勤的身契要过来。”
“这个不难,他们当初来的时候就把那王勤的身契带来了,”唐辎打开柜子翻了一会儿,不多时取出个匣子来,找出王勤的身契,“明儿叫人去办了就是。”
曼春也只好认了,心想,大不了租个宅子,再弄两个人陪着林晏,等风声过去了再考虑怎么安排她。
唐辎问她,“你母亲说要带你们姐妹回京,听说你姐姐不愿意去?”
曼春道,“几千里路呢,姐姐说她还记得从京城来泉州时走了好久,实在是怕了,再说如今天也热,她是不愿意让太太受累,并没说不想回去。”
“你也不想回去?”
曼春倒是很坦然,“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从这边到京城实在太远了,要走好久。”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是我们都走了,父亲就只有一个人了。”
唐辎笑看着女儿,揉揉她小脑袋,“不想回就不回了吧,我去和太太说说,回去告诉你姐姐,不要脾气一上来就和长辈硬顶。”
曼春把这话告诉了唐曼宁,唐曼宁嗔道,“谁愿意动不动就跟人吵啊!”
她拧拧曼春的小鼻子,“这回多谢你了——”把新制的披帛往臂弯里一搭,笑嘻嘻的转了个圈,“太好了,不用赶远路了!——葛妈妈,不用收拾东西了!”
她高兴了一会儿,又凝眉自语,“可是……太太还回不回去啊?”
曼春私下里把给王勤放籍的事跟童嬷嬷说了,怕童嬷嬷多想,她道,“给他放了良籍,以后出门在外就不必低人一头了。”
童嬷嬷喜忧掺半,“哪里就至于了呢,仗着府里的脸面,谁又敢小瞧他?”
曼春笑道,“嬷嬷就别担心了,他若有个良籍的身份,在外头办事方便得多,将来还能置办些自己的产业——我还能害他不成?”
“还有一事,嬷嬷别怪我自作主张。”
童嬷嬷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打鼓,姑娘大了,自从病好了,自己的主意也多了,好在直到如今还没惹出祸事来,她不敢马上应下,就道,“姑娘说的是什么事?”
曼春叫童嬷嬷靠近些,低声把她对林晏的打算说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此事童嬷嬷竟没有太过反对,只是劝道,“虽然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可毕竟已经算是水月庵的人了,万一叫人知道了,名声不好听。”
“赁个宅子让她躲着,不出门谁能知道她?等几个月后风声过去了,谁还总记得她?”
曼春眨眨眼,靠在童嬷嬷肩上扯扯她袖子,小声道,“我还以为嬷嬷会不许呢——”
被二姑娘这样撒娇,童嬷嬷的心都要化了,她轻轻抚着曼春的背,“花儿一样的年纪,若不是走投无路心如死灰,谁家愿意剃了头发去做姑子?这是做善事哩。”
曼春有些惊奇,在她印象里,童嬷嬷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甚至有点儿迂腐的性情,实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笑道,“那就说定了,这件事就交给王勤去办,嬷嬷别怪我给他找麻烦,回头让那林晏认了嬷嬷做干娘,将来多一个人孝顺你。”
第二天唐辎就叫人去领了王勤办放籍的事,这件事一点征兆也没有,实在是出人意料,等到宋大领着王勤从衙门里出来,他还跟做梦似的,宋大提醒他,叫他晚些时候去给老爷磕个头,又把放籍文书交给他,他才清醒了些,“大管家,这怎么突然就——”
宋大笑着拍拍他肩膀,“这是老爷抬举你,以后可要好好干。”
王勤一边客气着,一边暗暗思量,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还是得去问问亲娘,找了家好馆子请了宋大一顿,又雇了干净的骡车把人送回去,就回铺子取了账本,绕到唐府后门请守门的婆子给童嬷嬷传了口信。
好在王勤管着二姑娘的铺子,说是来给二姑娘报账的倒也没人说什么,曼春把话嘱咐了童嬷嬷,就叫她带着林晏去了。
林晏低着头,身上换了小屏的衣裳,守门的婆子也只当她是二姑娘院子里伺候的,还跟童嬷嬷开起了玩笑,“童姐姐,这丫头是伺候你的?”
童嬷嬷笑道,“哪儿啊,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福气?”
三人找了家馆子要了个雅间,王勤点了几个菜,童嬷嬷让林晏自己吃,便和儿子小声的说起话来。
林晏夹了几筷子,实在是食不知味。
自己……这就要跟这个人走了?
她抬眼看看王勤,见对方神色清正,并不像别人似的用眼角瞄她,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至少,这人看上去不像是心术不正的。
童嬷嬷先将林晏的事细细分说了,见他记清楚了,才说起放籍的事,“我也是昨儿才知道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干,主子宽容,放了籍更要勤勉做事。”
王勤知道了二姑娘的意思,心里就有了底,“知道,娘你放心吧。”
他看看林晏,问他娘,“就是她?”
童嬷嬷点点头,对林晏道,“你记清楚他的脸。”
林晏便抬头去看王勤,王勤看了两眼记清楚了林晏的模样就不敢多看了,偏林晏怕自己忘了,足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王勤耳朵都红了,才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走在回去的路上,林晏大着胆子问童嬷嬷,“我还以为今天就要带我走了呢。”
“怎么会?”童嬷嬷道,“你要是突然不见了,便是没人疑心我们,府里也要派人出去找的。”
她看看林晏,“只能等水月庵的老师傅带你走的那天,出了府,在街上趁乱把你藏起来。今天见的这人,你记清楚了?到时候就是他带你躲起来,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走了。”
林晏使劲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