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夜这天，雪停了。
长安城内已经是万人空巷，就连执勤的官兵也少了许多。半个时辰前，凌江也给海棠居贴上了一对春联，一张张倒挂的福字，让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多了不少年味，爆竹声中除旧岁。
“又过去了一年。”
吃了年夜饭，凌江拿着扫帚，将布满脚印的积雪给扫净，雅儿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叶相知一同吃了年夜饭之后说是出去走走，一转眼便没影了。
少年两手搭着扫帚，望着眼前逐渐阴沉的天色，陷入沉思。
这一年中，凌江踏出了那个生长了二十年的平海镇，一路穿过江陵城，飞剑来到长安。仔细回想，总觉得近在昨日。对修行者而言，一年实在是太短暂，似乎还没做些什么事，就已经过了一年，很快又是下一年。
这也是为何大多数修行者都会选择待在上山，踏上这条路，世俗上的一些规矩便已经不再适合他们。
一年下来，雅儿总说他变了很多，但凌江他知道，其实变得不是人，而是那份看着人间的心境变了。或许当他再回到平海镇那间破旧的茅草屋中，也会觉得百般不适应吧？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雅儿轻悄悄走到发愣的少年身后。
凌江没有回头，望着东边的天空道，“你说大黄他娶妻了没？苏先生今年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学堂里过吗？还有……”
“雅儿怎么知道？”一旁的雅儿无奈的吐出粉嫩的小舌头，说罢一把夺过凌江手中的扫帚，轻轻推了他一把，“公子你还是进屋去烤火吧，外边冷。”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敲响。
凌江快步上前开门，敲门的人是楚悲天，他穿了一身毛绒大衣，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拱手道：“过年好。”
“过年好。”凌江笑着回应道。
楚悲天接着问：“吃过饭了吧？出去走走？”
凌江想了想，没有回绝，和雅儿说了一声后跟着楚悲天一同走出街巷。
“大年夜里的长安是一年以来最为清净的一天，而到了十五天后的上元节，这儿又是一派人海如潮的景象，十五那天朱雀门前会举办灯会，年年如此，到时候你可以带雅儿去瞧瞧。”楚悲天踩着细雪说道。
“嗯。”凌江点头，这事情他也听说了，心里头也是有这想法。
楚悲天停顿了一会，接着又问：“你觉得长安怎样？”
“长安……”凌江迟疑了一下，这才答道，“长安挺好的啊。”
楚悲天干笑了两声道：“你说的是表面的好，还是它真的好？”
“什么意思？”凌江不解。
“你如今看到的长安，或者是大多数人眼中看到的长安，都只是它想给你们看到的那一面。”楚悲天声音有些低沉，“其实在这长安城中，还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有些人不希望让你们看到。”
“你说的有些人是……”凌江知道这话本不应该多嘴，但这儿就他和楚悲天两个人，若是楚悲天没有这个心思，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宫里的人，还有宫外的人。”楚悲天道，“不着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听说，你答应枯离院那沈平秋要在来年长安论剑上向他提出挑战？”
“确有此事。”凌江点头。
“你中计了。”楚悲天摇头，“以你在长安城的身份，沈平秋根本就没有机会对你下手。他故意引出苏秋禾，就是为了激怒你，这样一来，他便有机会正面与你交手。别看他已经在四境修为停滞了一整年，如今找到了宣泄口，这股仇恨，会转化成无限的动力，距离长安论剑
还有两个月有余，他的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突破。”
凌江听着他的话，握紧了双拳。
他知道自己想要打败沈平秋并非易事，心中也已经有了一定的计划。可如今听楚悲天这么一说，他忽然没有底气了。
自己才三境修为。
沈平秋那可是实打实的四境，甚至因为这一次的挑战，会使他走得更远。
“事已至此，你后悔也没用。”楚悲天轻声道，“如今你所要做的，并不是非得突破四境，以你三境修为，想要胜过沈平秋，甚至让他一蹶不振也未必不可能。”
凌江追问：“你为何帮我？”
“对你很有胃口，这算是理由吗？”楚悲天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
“你觉得呢？”凌江皱着眉头问。
楚悲天笑而不语，只见他缓缓取下腰间的酒壶，打开壶口仰头灌了一口。接着，他将酒壶递到凌江手里，“来一口暖暖身子？”
凌江也没拒绝，接过葫芦同样是灌了一口。烈酒入喉，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通红起来，一股热气止不住往全身扩散，吹着寒风，似乎觉得没那么冷了。
楚悲天接回酒葫芦，又不停的灌了几口，两人在寂静的长安街上绕了好一会，不知不觉中，楚悲天脸上已经浮现一抹醉意，步伐虚无。
“凌江啊……你有喜欢的姑娘吗？”楚悲天看着他问道，忽然打了个以饱嗝，一股酒气冲面而来。
少年苦笑了一番，用手挥了挥道：“应该算是有吧……”
“那她喜欢你吗？”
“应该不喜欢吧……不清楚，不过我想我会去找她的。”凌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很朦胧的答案。
“你很幸福呢……”楚悲天支支吾吾地感慨道。
凌江不解，“为什么？”
“起码你还能够有喜欢的人……”
楚悲天说完这话，向前走两步，普通一声倒在了雪地上，葫芦里所剩不多的酒水缓缓洒出，在白雪上泛起点点晶莹。
“楚兄？”凌江快步走上去，将楚悲天扶起，后者紧闭双眼，缓缓打起了鼻鼾。
凌江看着是目瞪口呆，“这……”
……
叶相知再次踏进广德坊，走入这条曲折的小巷中。
“叶姐姐！”
随着一声熟悉的稚嫩童音响起，叶相知嘴角不由得浮现起一抹笑意。小桐放下手中的橡皮筋，兴冲冲朝着叶相知奔跑而去，两人在夜色下紧紧相拥。
如果说海棠居是叶相知的新家，那么眼前的小桐，便是她新的亲人。两人一路从北地走到长安，数个月的时间，关系已经如同姐妹一般，在叶相知眼里，她是真心把小桐当成是妹妹来看待。
“喏，这是姐姐给你的新年礼物还有你的压岁钱。”叶相知从储物囊中取出一盒糕点和用红纸包起的铜钱。
“哇，谢谢叶姐姐！”小桐欣喜地叫了一声。
正说着，小桐的父母也跟着从屋子里探出身子来，“是叶姑娘啊，进屋子来坐会吧。”
“就是，你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
……
将楚悲天背回家里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此刻长安万家灯火，守岁迎新。
当凌江路过平康坊时，下意识瞥了一眼里头那最漆黑的一片地方。这儿在几个月之前，曾是长安城里的乐园，如今只剩下被大火焚烧过后的废墟，还有数十道长眠在那儿的灵魂。
凌江原以为长安城的年和平海镇大不相同，然而他猜错了。各个地方过年的方式大同小异，但少不了的
，中就是那一份浓浓的年味。
这才是人间该有的味道。
……
落剑涯下，北风呼啸。
这儿已经被白雪铺得遍地都是，却唯独山崖上那一道道剑痕，仍就清晰可见，斑之色下显得触目惊心，恍若像是有人才刚一剑劈开似的。
穿过一旁漆黑的隧洞，往前走十来丈，便能瞧见一间木屋。木屋头顶直达天际，并无帘幕遮拦，但在这地方，却看不到一丝落雪的痕迹。
就连这里的树叶，也是四季常青，除了清冷了些，仿佛就是一个独立于尘世的小天地。
左蝉坐在石桌前的椅子上，手掌枕着下巴，另一只手上把玩着一根掉落的树枝，她神情显得有些惆怅，低声自言自语：“你这死鬼，大年夜也不打算来看看我吗？”
她愣神了好一会，夜越来越深，她确信少年不会再来了。
这才起身回到屋子里，屋内亮着灯，桌子上还残留着没收拾的年夜饭。所谓年夜饭，不过一叠炒青菜，一叠豆干，一叠腌菜。没有肉，甚至没有什么特有年味十足的菜肴。
即便过年前那位少年给她送来了许多吃食，如今都还屯在缸里，一点都没动过。
倒不是她不想吃。
只是觉得，没必要。
是啊，她已经不在像从前那般与花影楼中寄人篱下，她其实是自由了。
除了长安，这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她轻笑了一声，孤灯残影之下也不知是笑给谁听。屋子里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这是她半个时辰前刚拿出来的，本想今晚给某人分享，可现在看来，是她想太多了。
画像是一位少年，站在绿水河畔，一手持剑，英姿飒爽。和她所等的那个少年很像，甚至比他还要好看几分。如果他现在在这，自己一定会把这幅画的来龙去脉，一点一滴讲给他听才是吧？
以前不讲，是因为总觉得没到时候，现在想想，若是再不讲，日后或许就没机会了，也没意义了。
她不知不觉打了个哈欠，隐约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嘴角露出了一闪即逝的笑意。她快步走出门外，还没来得及抱怨一声，便已经面色大变，双目失神。
来的并不是少年，五六名身着铠甲的男子，腰间挎着长剑，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般尖锐，目光甚至可以杀人。
“御前侍卫……”左蝉愣了好一会，这才缓缓吐出四个字。
他们大周圣人的贴身护卫，只听命于圣人的差遣，手掌杀人权，可先斩后奏，甚至不奏。
“你可是花影楼花魁左蝉？”为首的一名铠甲男子望着左蝉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左蝉也没必要兜圈子，微微点头。
“请随我们走一趟。”那人接着说道。
左蝉没想要反抗，御前侍卫至少都有着六境修为，她根本不是对手。
她上前迈出半步，忽然止住了身形，声音颤抖地问：“可否让我留下一封书信？”
……
天边的雪又下了，凌江回到海棠居时，身上已经染了一层白霜。
“雅儿，怎么了？”凌江望着棠梨树下那娇小的身躯，上前问道。
雅儿回头冲着少年嘻嘻一笑，“雅儿在许愿呢，希望能看到星星。”
凌江听闻这话，下意识望着无尽夜幕，灰蒙蒙的一片下只有稀疏白雪洒落。
忽的，子时的钟声敲响。
刷！
不知是谁家里点起一簇焰火，拉长沙哑地声音窜上夜空，炸开点点流光，一闪一闪。
“公子你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