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搏苍猊(十四)
童颜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那个在丹宗寺外堆雪人的琼保次捷!”
许惊弦还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宇冷冷发话:“琼保次捷,你想逃走么?”
许惊弦本还想借此机会与桑瞻宇道别,听他如此说话,分明丝毫不念同门之谊,怒气暗涌:“小爷我想走就走,你管得着么?”
桑瞻宇哼一声,手握剑柄:“你擅自逃离,已犯下堂规的第九诫,御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权管教!”
童颜挺身挡在许惊弦面前,却看也不看桑瞻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动手,我保证你不会活着看到自己的宝剑出鞘。”
许惊弦不料童颜出言如此不留余地,明知不妥,但对他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力维护,却甚觉感激。
桑瞻宇在那无名峡谷中见过童颜的武功,自知对方身轻剑快,出手狠毒,实难匹敌。但他作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过如此侮辱,脸色刹那变得铁青,手上发力拔剑,口中一字一句道:“剑下方知生死!”
童颜不谙世事,向来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规矩,随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挤对得骑虎难下,此刻两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鹤发疾风般飘至,桑瞻宇的长剑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见鹤发狠狠瞪一眼童颜:“你好威风么?”
童颜见师父神情严厉,不敢造次,小声分辩道:“师父息怒,徒儿只是不想让人欺负我的朋友。”
鹤发大觉惊讶,他太清楚童颜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颜几乎瞧不上任何人,而与许惊弦仅仅结识一晚,童颜却当众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这个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骜不驯的徒儿另眼相看?
这念头一转而过,鹤发厉声道:“有我在此,还轮不到你们年轻人胡来!”
桑瞻宇暗中松了一口气,放开握剑的手:“鹤发先生不必太过责怪令徒,晚辈亦有不是之处。”
鹤发一指许惊弦,对桑瞻宇漠然道:“桑少侠还想要强留他么?”
桑瞻宇不明鹤发的态度,不知如何作答。
鹤发又道:“既然小徒认他为友,我这做师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况连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侠又何必螳臂当车?”
桑瞻宇今日是奉碧叶使之命来见鹤发的,而鹤发却只如长辈亲人般问他些日常琐事,虽不知对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觉鹤发对自己颇有好感。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颜,鹤发表面上看似纵容徒弟,其实却给了自己一个回旋余地,若不借机下台,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刹那间桑瞻宇已权衡轻重,朗声道:“堂使叮嘱晚辈,一切须听前辈的吩咐。既然前辈发话,我岂敢不从?却只恐日后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时晚辈便不得不与前辈为敌,此刻先请恕罪。”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鹤发挥挥手:“你回去如实禀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许惊弦与童颜,抱拳拱手,告辞退下。
鹤发望着桑瞻宇远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审时度势,行事又处处留有余地,只盼他不要误入岐途,日后当成大器。”
许惊弦却回想着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隐含的怨恨,暗暗心惊。
童颜道:“那小子或许去搬救兵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鹤发大笑:“你岂会怕事,只是唯恐我不允带着许少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父。”他暗中拉一把许惊弦,“师父已同意带你一起走了,还不快快谢过?”
许惊弦见他师徒二人毫无尊卑地彼此说笑,不由想到与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辈只是个无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说完深施一礼,转身离开。童颜不料他如此固执,急得连连跺脚。
鹤发忽道:“难道你不想找明将军报仇么?”
许惊弦应声止步,惊道:“你怎么知道此事?”
鹤发悠然道:“谁人不知那个三年前在京师风头最劲的许少侠?且不说你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只凭在江湖上津津乐道的绝顶一战,若是还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复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颜惊得目瞪口呆:“明将军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将军的克星?”他虽然身处信息闭塞的边陲小国,也根本不关心江湖恩怨,但明将军和暗器王林青的名头可谓妇孺皆知,他亦早有所闻,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竟与许惊弦有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
许惊弦问道:“你既然知道明将军是我的敌人,可有方法帮我?”
鹤发不答反诘:“我为什么要帮你?”
许惊弦看着鹤发不急不躁的模样,心中忽然燃起一线希望,可很快便摇头一叹:“明将军有权有势,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没什么用处。”
鹤发大笑:“激将法于我无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对抗大敌,我亦必须得到相应的报答。”
许惊弦一怔:“你想得到什么?”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对付明将军了。你欲从武功上胜过他,或许很难,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尽一份绵力。”
许惊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鹤发微微一笑:“你可知我与童颜到锡金来,只为夺取一件与锡金王有关的宝物……”
当下鹤发把“天脉血石”之事如实告诉许惊弦,之后续道:“泰亲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寝食难安,明将军迟早会发兵乌槎国,却怕锡金与之联合,截断朝廷大军的后路,所以才借‘天脉血石’试探,行的是投石问路之计。我客居乌槎国多年,自不愿看到战乱频生,荼毒百姓,故而夺下‘天脉血石’献予锡金王示好。如此一来就算锡金不肯与乌槎联合,至少也不会相助明将军。我乌槎地处蛮荒,地势复杂多变,到处都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十七族勇士骁勇善战,精擅行蛊降头之术,朝廷军力虽强,但贸然远攻,供给不便,就算明将军有百战百胜之名,只怕也难以讨得好。”
许惊弦一震:“请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损,无法修习上乘内功,便由此认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达到巅峰,从而在主观上杜绝了成为绝世高手的可能性。这份心结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远,徒耗一生之力,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
“但是,连蒙泊国师也无法治好我的伤……”
鹤发抬手止住许惊弦的话,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完全信任、没有丝毫怀疑的事情?”
许惊弦怔住了。他曾确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战胜明将军,然而绝顶一战却换来那样黯然神伤的结局;他曾坚信宫涤尘决不会欺骗自己,但现在却是怀着对宫涤尘的失望毅然离开了御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压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与邪之间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对自己的友谊,相信鹤发童颜对自己的善意,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一种事过境迁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怀疑……
曾经天真的少年渐渐成长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从此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鹤发直视许惊弦的双眼:“即使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给自己一个希望——相信奇迹!”
“奇迹?”
“正是如此。或许奇迹的出现是无比渺茫、无法预知的,但奇迹总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从不放弃的人,才更有机会掌握它。”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鹤发微笑道:“从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图与明将军对抗不也是自欺欺人?遥远的理想本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一如剑之两刃,虽然看似不切实际,却可以唤醒麻木的斗志,催促自己不断奋进。就算终其一生也不能达到理想,又有什么损失呢?总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更何况……”鹤发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许惊弦顿时陷入沉思。事实上林青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人生在世有所不为,却也有所必为。天道酬勤,世事无绝对,宁可毫无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过畏首畏尾、却步不前。而最关键的,是有一种支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奇迹是否会出现,只要努力,就会无悔!
鹤发仰首望天,轻声一叹:“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着许多无法捉摸的变数,这份变数才是值得我们去执著追寻的意义。任何人都会有失意彷徨的一刻,放弃追求、安于平淡固然容易,但那只是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逃避。选择坚持才是对自已、对命运的挑战。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
鹤发的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般点醒了许惊弦,一时他胸中百感交集,长长吸了一口气,正欲跪拜于地,鹤发却及时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礼。很遗憾,我做不了你的师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