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搏苍猊(十五)
“但我武功低浅,更不通行军布阵之道,于你又有何帮助?”
“乌槎国有地利之便,许少侠可带来人和的优势。”
“先生言重了,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许少侠不必妄自菲薄。两军交战,士气至关重要。优秀的统帅不仅仅需要奖惩分明,严格治军,更应该给手下士卒传达一种必胜的信念。虽然你是明将军克星之语不过是江湖流言,但只要运用得当,真假参半的流言也可成为提升士气的精神支撑。尤其对于势弱的乌槎军民来说,更需要这样一个理由来击破明将军在战场上的不败神话!”
许惊弦听鹤发分析得井井有条,不由怦然心动。但如此做法绝对谈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复生,必定鄙夷自己所为,何况帮助泰亲王对抗明将军也非他所愿。可是,能在战场上挫败不可一世的明将军,这个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犹豫良久,终于慨然道:“明将军与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择手段、不计生死地暗杀他。但如此我插手两国交战,纵能成事,亦会沾上许多无辜人的鲜血。先生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
鹤发叹道:“许少侠的想法有失偏颇。一旦明将军兵发乌槎国,那些流离于战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难两全,当你不愿伤害无辜的同时,是否也放弃了拯救更多无辜者的机会?”
许惊弦听鹤发说得有理,一时难以抉择。
童颜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目的,倒不如先随我们同行,若是觉得有所不便,再行离开也不迟。”他心下打的小算盘是料定以鹤发之能,劝服许惊弦只是迟早之事。
终于,许惊弦无奈地点头。他现在已是无家可归,与鹤发童颜同去乌槎国至少是一个转机。何况在此耽搁久了,只怕御泠堂的追兵到来,他既不知应该如何面对宫涤尘,也害怕连累鹤发童颜师徒。如此三人收拾停当,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颜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许惊弦为伴,一路上说个不停,将乌槎国的风土人情一一介绍给许惊弦听。
童颜虽偏激自傲,但天性质朴,年纪比许惊弦大上五六岁,言谈行事却更似一个小弟弟,而鹤发胸藏丘壑,虽然讲话不多,偶尔插言却是极有见地,隐露玄机,既令许惊弦大长见识,又激发他产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想法。渐渐地,他与师徒二人熟悉起来,不知不觉抛却了离开御泠堂的淡淡伤感,但觉有此良师益友同行,实乃人生快事。
三人边走边说,半个时辰后已走出魔鬼峰,来到拉姆措边。
这一带地势奇特,虽值隆冬,却丝毫不觉寒冷,湖边草长花盛,仿如从冰冻高原来到了温软江南,地热蒸腾起的雾气弥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梦如幻。童颜首次见到拉姆措的奇异风光,大感惊讶,便提议就地宿营。许惊弦只想离开御泠堂越远越好,又担心宫涤尘追来,本不愿在此停留,但见鹤发并无异议,也不好反对。
鹤发似乎已瞧破许惊弦神色间的迟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没有料错,御泠堂必不会派人来追。”
“先生为何如此有把握?”
“我并无太多把握,只是赌自己没有看错涤尘。”
许惊弦听鹤发对宫涤尘如此称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与宫……堂主很熟悉么?”
鹤发遥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她的父亲南宫睿言与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从小看着涤尘长大,一向以叔侄相称,就算如今她身为一堂之主,在我眼里也还是一个孩子。尽管我拒绝留在御泠堂帮她令她十分不快,但毕竟是长辈,她也不敢强迫我留下。”
许惊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举与你反目么?”
“所以我并不反对在此地宿营,就是要看看她是否会借题发挥派来追兵。如果我没料错,涤尘作为一个天生的领袖,最懂得如何照应每个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顾及旧日情面。”
“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御泠堂帮她?”
“我曾立下重誓,决不再与御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颜插口道:“师父曾立誓不到生死关头决不显露武功,是否也与御泠堂有关?”鹤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叹:“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记不清了。”他的语气里并无任何怨意,却恍有一丝深深的遗憾。
“十几年前?那时我才刚刚拜在师父门下……”童颜被鹤发的话引发了兴致,开始对许惊弦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童年来。
许惊弦听童颜提及他本是乌槎国中专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时碰巧被鹤发慧眼所识,从此拜师学艺,被鹤发用十三年的时间打造成无敌剑客,不由暗暗称奇。
他虽丹田受损,无法修成精深内力,但自幼受《天命宝典》熏陶,又曾随着林青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高手,眼力极为高明。昨夜见童颜与苍猊群一战,身法灵动机变,剑法霸气十足,内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个江湖,能与之为敌者恐怕已是凤毛麟角。许惊弦细数自己曾遇见的高手,童颜的武功虽尚难与林青、明将军等宗师级人物匹敌,却已胜过追捕王梁辰、太子御师管平等许多名动江湖的强手,堪与历轻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宫涤尘比起他来,似乎也稍有不如。而按童颜的描述,拜鹤发为师时他已八岁,照理说此时习武稍嫌太迟,纵有所成已难至巅峰,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若说童颜师出名门,自小浸淫于武学也还罢了,但依他所言,小时候并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随着父亲——乌槎国上一代“收魂人”摆弄各种杀人行刑的器具,鹤发能把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培养成绝顶高手,可谓眼光独到。
童颜忽对鹤发道:“师父觉得惊弦的天赋如何?”
许惊弦心知童颜又要旧话重提,希望鹤发收自己为徒。若在一两个时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会出言拒绝,但此刻却不由意动。有徒如此,其师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测,细观鹤发举止言行,每每发人深省,令人信服,与之接触越多,越觉神秘莫测,或许他果然是旷世难逢的明师,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听鹤发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学天赋,依我观察,许少侠的天赋并不在你我之下。”
童颜嘻嘻一笑:“师父曾说收我为徒是因为看到我身上的武学天赋,那么现在可有收徒之意?”
鹤发淡然道:“人生在世,能否有所作为,仅凭天赋并不足够。上苍公平地赐予每个人与众不同的能力,无论是吟诗作赋的诗人、纵横疆场的将军、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夺天工的匠师,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后天的不断努力,还需要更多天赋之外的东西。”他转而盯向许惊弦,“许少侠身上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一份发挥天赋的自信。”
许惊弦一震:“请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损,无法修习上乘内功,便由此认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达到巅峰,从而在主观上杜绝了成为绝世高手的可能性。这份心结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远,徒耗一生之力,也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
“但是,连蒙泊国师也无法治好我的伤……”
鹤发抬手止住许惊弦的话,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心里可曾有过完全信任、没有丝毫怀疑的事情?”
许惊弦怔住了。他曾确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战胜明将军,然而绝顶一战却换来那样黯然神伤的结局;他曾坚信宫涤尘决不会欺骗自己,但现在却是怀着对宫涤尘的失望毅然离开了御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压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与邪之间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对自己的友谊,相信鹤发童颜对自己的善意,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一种事过境迁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怀疑……
曾经天真的少年渐渐成长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从此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鹤发直视许惊弦的双眼:“即使你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给自己一个希望——相信奇迹!”
“奇迹?”
“正是如此。或许奇迹的出现是无比渺茫、无法预知的,但奇迹总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从不放弃的人,才更有机会掌握它。”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鹤发微笑道:“从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图与明将军对抗不也是自欺欺人?遥远的理想本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一如剑之两刃,虽然看似不切实际,却可以唤醒麻木的斗志,催促自己不断奋进。就算终其一生也不能达到理想,又有什么损失呢?总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更何况……”鹤发略一停顿,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无法做到的事!”
许惊弦顿时陷入沉思。事实上林青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人生在世有所不为,却也有所必为。天道酬勤,世事无绝对,宁可毫无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过畏首畏尾、却步不前。而最关键的,是有一种支持自己的信念,无论奇迹是否会出现,只要努力,就会无悔!
鹤发仰首望天,轻声一叹:“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着许多无法捉摸的变数,这份变数才是值得我们去执著追寻的意义。任何人都会有失意彷徨的一刻,放弃追求、安于平淡固然容易,但那只是一种弱者无可奈何的逃避。选择坚持才是对自已、对命运的挑战。一个人的成功并非来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缩短与理想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距离……”
鹤发的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般点醒了许惊弦,一时他胸中百感交集,长长吸了一口气,正欲跪拜于地,鹤发却及时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礼。很遗憾,我做不了你的师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