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十 )
再次醒来的时候,陶似玉看见窗外透进亮光,天色已经大亮。她和罗子川都躺在干草之上,罗子川身上捆满了横七竖八的绳索,双眼望着屋顶,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陶似玉自己身上没有绳索,但胸口膻中穴又痛又麻,浑身上下都酥麻无力,半分也动弹不得。
陶似玉斜着眼看了一眼罗子川,见他还是入神地看着屋顶,忙低声道:“喂!”罗子川侧头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陶似玉道:“你哼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哼我?”
罗子川冷冷道:“你郎君把我捆得像个粽子一样,难道我还不能哼你一声?”
陶似玉突然想起昨夜的情形,惊道:“是公子柳?我们是来救他的,他怎么恩将仇报,倒过来袭击咱们?”
罗子川冷笑道:“嘿,你是他媳妇,你问我,我去问谁?”
陶似玉张大了嘴巴,半晌作声不得。罗子川继续望着屋顶入神,也不再说话。
陶似玉百思不得其解,愣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罗子川:“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反正现在想什么都没用。要杀要剐随便他,老子眉头也不会皱一下,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哦,哦,我似乎明白了。”罗子川说戏文一般,絮絮叨叨半晌,突然眼睛一亮,哦了两声,像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明白什么了?”
罗子川道:“你的柳郎君分明和那帮马贼是一伙,还有——”他眉飞色舞说了一句,突然住口,拧起眉毛,嗔道,“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上次若不是你惊动那两个马贼,我可能早就弄明白了;昨夜我本来也快要明白了,你偏要从床下钻出来。不过么,虽然好多事我还想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总算是想明白了。”
陶似玉撅起嘴唇,很是生气,但听到此处还是禁不住好奇,脱口问道:“哪一件事?”
“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开始一直倒霉。”
陶似玉呸了一声,道:“自从碰到你后,我更是倒霉。”
罗子川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帮你,你这个人傻乎乎的,到处上当受骗,偏又刁蛮任性,不讲道理,脾气又坏,说翻脸就翻脸。唉,往日这个时辰,我正坐在得月楼的酒桌边,点一道西湖醋鱼,一道软炸松子鸡,吃着桂花酒,哼着小曲,该有多么惬意?眼下倒好,我也不知道转了哪根糊涂筋,非来到这么个鬼地方,帮你救什么公子柳。长这么大,头一回叫人捆得像只粽子一样,真是窝囊之极。”
陶似玉瞪眼道:“怎么就没捆住你的嘴?光会说别人,你自己的脾气就好么?有时油嘴滑舌,有时尖酸刻薄,别人做错一件事就抓住不放,唠叨个没完没了,亏了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心胸狭窄,一点都不能容人。”
罗子川一歪脑袋,拉长声调道:“我陪你来,你却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还粗言冷语。莫不是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还是短过你五百两银子?”
陶似玉听他这句话说得不好听,却很是有理,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应对,心中气苦,鼻子抽噎,眼泪淌了出来。
罗子川见她哭了,登时软下来,赶忙道:“别哭,别哭,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流泪。行了,咱被关在这里,还吵个什么劲?我手脚都麻了,得赶紧想个法子,解开这绳子才行。”
陶似玉止住抽噎,道:“我的手脚比你还麻呢,现在一动都不能动。”
罗子川问:“他点了你哪个穴道?”
“好像是膻中穴。”
“好,我帮你解开穴道,你帮我解开绳子。”罗子川说罢,用力滚了两个滚,来到了陶似玉身畔。
陶似玉道:“你手脚被捆,怎么解我的穴道——哎呀!”原来,罗子川又尽力滚了一圈,竟翻到了陶似玉身上。
陶似玉只觉得胸脯骤然被罗子川沉甸甸的脑袋压住,羞得面红耳赤,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惶急道:“你……你做什么?”
罗子川的脸触到两团软绵绵的东西,鼻中闻到脂粉香气,知道不妥,使劲想把头抬起来,这一下陶似玉更觉受压,很是难堪,牙咬住下唇,眼泪花在眼眶中打转,俏脸涨得绯红。
罗子川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抬起下颌,对着陶似玉尴尬一笑,道:“多有得罪,对不住。”嘴巴一翻,齿间竟然现出一根细细的尖枝。
罗子川嘟起嘴唇,像鼓起一朵长长的小喇叭花,向陶似玉胸中间凑去。陶似玉红脸登时又吓得发白,颤声道:“你想……不要……”只觉得胸口一疼,骤然血脉流通,手脚登时恢复自如。她伸手啪地打了罗子川一记耳光,接着手忙脚乱连推带踢,将罗子川的身子推了开去。
罗子川手脚不能动弹,翻倒在地,脸埋在草堆里,苦笑道:“狗咬吕洞宾,这个巴掌挨得忒也冤枉。”
陶似玉翻身坐起,双臂交叉,护住胸口,低声喝道:“无耻!下流!”
罗子川含混应道:“好,我无耻,我下流。姑奶奶,赶紧解绳子吧。”
陶似玉心中有气,但也恐怕马贼进来,当下恨恨走到罗子川身后,又伸脚在他屁股上狠踢一下,才开始给他解绳索。那绳索捆得很是结实,陶似玉费了半天工夫,终于解开。
罗子川活动活动手臂腿脚,喃喃道:“真是倒霉,好心当成驴肝肺。”见陶似玉又瞪起眼睛,忙转了话头,“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赶紧撒丫子吧。”
二人重又从窗户爬出石堡。这时候外面虽然已经天亮,但天空阴云四合,雷声隐隐,竟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架势。
两人隐在墙根之下,听到不远处的另一间石堡中隐隐有说话声。罗子川凝神思忖片刻,对陶似玉道:“你在此少等,我过去看一看。”陶似玉的心中都是疑团,更惑于昨夜公子柳的古怪行径,一直郁闷,当即摇头道:“不成,我也要去。”
罗子川皱眉道:“我的姑奶奶,你就别再添乱了。”陶似玉一声不吭,只是摇头。
罗子川赌气道:“好,你若非去不可也行。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再发声惊动了马贼,可别怪我不客气,我立马一个人走,再也不管你了。”陶似玉道:“好吧,谁要你管?”
两人悄悄来到那座石堡的后边,悄悄探身,从木栅窗向内望去,只见这间屋子倒甚是宽敞,约有三丈见方,屋内靠北墙有一个高高的石台。屋内只有两个人,一人背对窗子,坐在高台上的一把太师椅中。一个黑衣人垂手侍立,低着头,正对着窗子。坐着的那人看不到面目,却是一头乌发,一身蓝衫,左手托着一只琉璃樽,樽中是血红的葡萄美酒。他轻轻摇动着琉璃樽,意态甚是悠闲。站着的那黑衣人却是一脸惊慌之色,身子微微发颤,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
那蓝衫人轻声道:“这么说,你们一路都很警觉,绝对没有人跟踪前来,对么?”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带有一种特别的磁性。陶似玉听得分明,知道这人正是公子柳。她身子微微一欠,罗子川迅速用手拽住了她的衣襟,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陶似玉不敢再动,凝神向里仔细观瞧。
黑衣人道:“依盟主的吩咐,属下等一路小心,只用鸟鸣之声相互联络,根本不会有人跟来,这一点请盟主放心。”
公子柳点点头:“你说邓顺和祁老六一直和你们保持联络,但现在已过了一整夜,他们二人为何还没赶来?”那黑衣人躬身行礼道:“祁老六生性懒散,想是睡过了头,应该快到了。”公子柳微笑道:“睡过了头?恐怕是睡死了吧。”那黑衣人低头不敢说话,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你派了三路人马,追赶陶九公,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这该作何解释?”
那黑衣人道:“属下也觉得甚是奇怪,一路追来,先后遇到了陶九公的两拨手下拦阻,先是两女,后是两男,居然都是一流好手,弟兄们虽然将他们打发掉了,可是也被拖延了半个多时辰,因此没有发现陶九公的踪迹。不过,死谷这么大,那陶九公孤身一人,谅他也逃不到哪里去。”
“孤身一人?”公子柳冷笑一声,“据我所知,孙城他们本来已经截住陶九公了,但和陶九公在一起的还有个尼姑,救着陶九公去了北边。她手中的毒针极其厉害,先后有七八位弟兄都受了伤。”
那黑衣人脸上变色,道:“尼姑?属下只知道陶九公他们一行五人逃进了死谷,咱们料理了四个,自然只剩陶九公一人了,怎么又多出来个尼姑?属下失察,该死,该死。”
公子柳道:“这件事且放在一旁不论,我再问你,我筹划在大婚之夜发难,本来是绝密之事,若无人通风报信,陶九公如何知悉?陶九公连夜脱逃,跑到哪里不好,为何偏撞到咱们的老巢里来?那死谷中地形复杂,陶九公竟一路顺风顺水,径直跑到石堡岭,若无人带路,他如何能认识路径?这还不算,咱们进入死谷,后边居然还有尾巴跟了上来,这是何故?”
黑衣人道:“尾巴?什么尾巴?”
公子柳微笑,道:“昨夜在我的房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男一女。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那黑衣人大惊失色,登时张口结舌:“怎么会……属下不知……委实不知……”公子柳一挥手,叮的一声,将一件东西抛到地上:“你不知道,我却知道。我从那个男人的胸前,发现了这个东西。”那黑衣人俯身捡起,定睛一看,失声叫道:“是祁老六的哨子!”
公子柳冷笑一声:“这还不算,你可知道这两人都是什么样的人么?”
那黑衣人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不敢说话。公子柳自问自答道:“我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陶九公的女儿,我的新婚妻子,在大婚之夜我命你掳她一起前来,你却失了手;那个男的,却是黑道上最惧怕的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补充了一句,“他姓罗,罗紫衣的罗。”
“紫衣鹰捕?罗紫衣?”黑衣人的脸色倏变,黑油油的脸竟有些苍白。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罗紫衣,但他用的确实是鹰爪门的武功,而且甚是高明。他身体疲惫不堪,但出手依旧很快,我虽然攻其不备,还是用了六招才制服了他。”
黑衣人松了口气,喜道:“盟主英明果断,咱们杀了这个鹰爪孙,绝了后患,也算有惊无险。”
公子柳讥诮地笑笑:“如此简单么?罗紫衣现今的官衔是云南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是滇南诸府捕快的总头。杀了他,恐怕就会惊动刑部。如今既然他都到了,那云南、大理、楚雄诸府的千余名捕快,恐怕也离此不远了。这里是咱们的秘密总舵,看来这次已经被官府发现。咱们精心运筹的黑龙盟大业,很有可能要功亏一篑,遭遇灭顶之灾。”
窗外的陶似玉也吃了一惊,转头看向罗子川。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么个顽劣的浪子竟会是官府的捕头,但想起他在路上的一举一动,却又显然像极了一个经验老到的捕快。可同时又想起他在大理城中偷珠宝、秋水庄中骗吃喝等诸般经历,哪里像是个掌管法令的公门捕快的行径?
她想起罗子川行起事来灵动机变,下起棋来却拘泥迂腐;有时见他诸事满不在乎,有时又见他敏感多思。陶似玉越想越觉得迷惑,心中纳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罗子川察觉到她的目光,做个歪嘴的鬼脸,又目不转睛看着屋内。
屋内,公子柳仰脖喝了一口葡萄酒,缓缓道:“陶九公是滇南金王,富可敌国,咱们黑龙盟人才济济,若拥有他的财力,如虎添翼,不出三年五载,必将一飞冲天。我定的这个联姻计划,运筹一年,本来天衣无缝,可是却出了这么多纰漏,只能说明一点,便是咱们黑龙盟中必然有人和陶九公勾结,和官府勾结。”他停了一下,目光犀利地盯着那黑衣人,又道,“这个计划很是隐秘,知道内情的,只有我的二位心腹,一个是你孙不才,一个是慕容秋水。孙不才,你有什么话说?”
孙不才一咬牙,道:“盟主恕罪。属下对盟主忠心耿耿,对盟中大业呕心沥血,绝无二心。属下对天发誓,绝无勾结官府之事,如有半句假话,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是你,那会是谁?”
“属下虽不敢妄加揣测,但总觉得有一个人很有嫌疑。”
“哪一个?”
“慕容秋水。他知道内情,又是负责断后的,纵然弟兄们留下踪迹,他也应予以消除掩饰。再说,他的剑法通神,便是十七八个捕快一起来,也绝过不了他那一关。”
这时候,外边一道闪电滑过天际,接着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公子柳杯子停在半空,不再说话。过了半晌,他轻笑了两声,道:“那引来捕快的祁老六终归是你手下的人吧。你自己犯了错,还敢嫁祸给我慕容兄弟?这个计划筹划良久,耗费了我数载心血,眼下即将大功告成,却因你的失误,险些功亏一篑。你说,依咱们的帮规,我该如何处罚你?”
他的语调越来越温和,但那孙不才却越来越恐怖,一咬牙关,拔出了腰刀,横在颈中,用力抹去。
不料一道光影一闪,公子柳的手中飞出一个东西,正是琉璃樽的一只尖角,孙不才身子一震,登时不能动弹。虽然他的刀势被阻,但脖子的皮肉还是被利刃所伤,淌出血来。
公子柳缓步走下高台,踱到孙不才的面前,用一种奇怪的腔调低声道:“你想自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一身腱子肉,我会好好享用的。”
孙不才露出凄绝的神色,突然惊恐万分地大叫:“不要……不要吃我——”公子柳闪电般出手,点了他的哑穴,慢慢将头凑上前去,毒蛇吐信一般,伸出长长的舌头,竟然去舔他脖子上流淌的鲜血。
窗外的陶似玉看到如此可怖的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不禁又惊叫了一声:“啊!”
公子柳倏地转头。这时候,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闪电,正映照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只见他嘴角露出了狰狞的神色,牙齿和唇间全是鲜血,宛若地狱中钻出的嗜血魔鬼一般,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陶似玉转身就跑,可是她惊恐之下,腿脚发软,被一块突兀的石头绊了一跤。好不容易才爬起身来,身畔却不见了罗子川。
她无暇多想,慌不择路,在嶙峋的山石间狂奔,不料才奔出数丈,前面是一个陡峭的斜坡,陶似玉收势不及,一脚踩空,惊呼声中,身子骨碌碌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不知滚了多少回,她才跌入一片茂密的草丛之间。
她摔得晕头转向,半天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一样,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磁性的声音:“没想到又是你,真是姻缘天定,想躲都躲不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