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两人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声。
“听到了,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病房在哪吗?”梅林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听得门前站岗的战士直笑。李子棋和武木匠也只好灰溜溜地进了病房。
“叫你笑,你个新兵蛋子。回头有空再收拾你。”梅林踹了新兵一脚,转身离开。
二十天后的黄昏,钱弢枯坐在三个新堆的无碑坟墓前默不着声。
梅林在一边陪着坐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大哥,你怎么老是不说话呀?自从你这次醒来之后就不再搭理人,你以前不这样的。”
钱弢还是抱以沉默,只见他有时往坟上培把土,有时却只是呆坐着不动。梅林越看越不对劲:“大哥,你可说话呀!金医生和院长都说你已经没事了,你的身体各方面都恢复正常了,可是你怎么就不爱说话了呢?真傻啦?”
钱弢自从醒来之后,没多久就养成了三个招牌动作——沉默、摇头和叹气。此刻面对梅林的诘问,钱弢就使用了两——沉默和摇头。
“你倒是说话呀。”梅林不解地问,“真是急死人,能吃能走,就是不说话。难道脑子真给闷坏了?真像金医生说的缺氧给缺的?”
钱弢还是报以沉默,梅林也就更是焦急,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厉声吼了起来:“那好,我问你,你为啥要心甘心愿地让那个日本女人打你一枪?而且还打中要害。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没活过来。”
“该,就该。”钱弢终于蹦出了几个字。
“该?为啥就该?”梅林一听更来劲了,“他小鬼子可以欺负到咱的头上?可以烧了我家的房子,可以杀了我的父母和村里的乡亲,可以到我村子里撒野掏弄那些祸害人的东西?我们就不可以杀了他们、制止他们掏弄那些祸害人的东西吗?”
“也可以。”钱弢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一句长话,“可是不应该用这种办法,这办法太卑鄙。”
“你终于会说话了。”梅林松了一口气,“可是大哥,你为什么就真的心甘情愿地让那个日本女人打你一枪呢?这怎么就卑鄙了?他们打杀我的父母和乡亲就不卑鄙吗?”
“也卑鄙,要咱不能跟人比卑鄙。”
“你就真不怕死吗?你就不想你的那些个兄弟,就不想想钱叔?”
钱弢不管梅林的质问,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甘愿受她一枪的?”
钱弢目光中空洞洞的,梅林看了都有些害怕,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受伤的创口和那女人受伤的创口几乎一致,而那个女人是自己用枪贴着胸口射击的。那么近的距离,你要是想反抗,一个弱女子能射中你吗?”
“我就该让他打死。”钱弢又叹了一声,“人对咱那可是情真意切,可是我却还利用这个潜入到她家,把与她相依为命的老爷子给干掉了。”
“可是她老爷子就是该死,就算是死得再惨一点也是活该。”
“他是该死,可也不应该是这样子死。”钱弢越说越激动,“我要怎样说你们才会明白。我们可以在战场上杀掉他,最差也可以远距离地一枪崩了他的头。可是也不能用这种方法,让他死在女儿的面前。尤其是这个凶手还是她女儿带回来的朋友,你们这样怎么让一个女人来承受?”
“所以,你就想让那个女人来了结你?你是在还债?”
“可惜呀,她还是没把这事给干好。”钱弢叹惜一声,过后又问,“我问你,你有没有也抢救他们,就像你抢救我一样。”
“没有。我的胸襟没你那么宽阔。”梅林坦率地摇了摇头,“再说就是要抢救,也没有一点办法。虽然你们的身体都还温热,鲜血也都还在往外冒。可是你也知道,他们的伤势全都是致命的。”
“我只知道武藤是,他们两人我不知道。”钱弢又问,“野山怎么会那么快又回来了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他放心不下吧。”梅林说,“等我赶到的时候,野山也用刀割划了自己的脖子,而且力道很猛,比我们当初收拾武家沟的小鬼子还干得利落。那个日本女人是对着自己心脏开的枪,血早就流干了。”
“都死了。”钱弢呢喃自语,“我要死了就干净多了,就真一了百了了。”
“你就真不为包大力他们想想,不为钱叔想想。”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很多东西都不能想。想了就什么都干不成,包括去死。”钱弢终于想起了身边的那些人,“王铁牛真没回来?”
“没回来。”梅林说,“他们第二批撤退的三十几个人只回来了五个人,是吴亚光领回来的,其他人全光荣了。吴连长说王铁牛是好样的,他带着两名兄弟吸引了武家沟的追兵,才让吴连长他们有了一丝脱身的机会。”
“王铁牛也肯定是没多想,要不然他家里还有婆娘和两娃。要是想了,肯定也是不敢再去闯那武家沟的。”钱弢幽黯地问,“那几间铺头可还在?”
“铺头都还在。”梅林淡淡地回答,“我们按照你的吩咐,把你的信转给了新四军。新四军不但在全世界的各大报纸揭露了小鬼子的丑恶行径,还在报纸上登出了你们四个日本‘恶人’伏法的照片和你们的‘恶行’。不过,包大力说小鬼子布在四周的眼线不但没撤,反而更多了,每次出门还总有不少尾巴跟着。”
“有人跟着就好,有人跟着他们就不会太犯浑。”钱弢又问,“老钱呢?他可得到消息?”
“你刚住到医院的时候,孔团长就带着小汤来看过你,那时候你还没醒来。”梅林说,“医院和孔团也常有联系,他们团也有不少的伤员进进出出,这会儿你的消息恐怕早传到钱叔耳朵里了吧。”
“我真不是个好儿子。”
两人正说着,许小丽从他们身后的草丛里冒了出来,牙头嘴利的好一顿唠唠:“好呀,原来你是故意让日本人女人给弄伤的。该,死了都该!害得我们全院为你献血,害得我们医院失去了一支最宝贵的,也是惟一的救命针药——特效药。我可听说了,那可是师级干部才有资格启用的。还害得梅林医生当不成,成了伙夫。”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钱弢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梅林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我们?”梅林转过头问许小丽。
“我怎么会跟踪你们?”许小丽辩解,“我是护士,金医生看到钱上尉出来好久都没有回去,担心他身体还未恢复,让我来找。这不,我刚一上来,你们就在说什么就该让人打一枪。有这样的英雄吗?还故意让人打一枪!”
“你!?”梅林瞪了许小丽一眼,“那、那也不到你说。”
“咋不到我说?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这事要让大家伙都知道了,大家伙都得像我这样说。”
“好了,行了。许护士,你先回去,我一会就回。”钱弢黑着脸把许小丽给唬了回去,转头就黑着脸问梅林,“你快说说,咋就成伙夫了?犯错误了?”
“没,其实也没。”梅林低下了头,“就是有点太冲动。不过,后来他们还表扬我了。院长后来还找到我说,说是多亏了我,才挽救了一个大英雄,一个民族英雄,比救活一个师长意义更重大。”
“咋回事?快说,具体的。”
“啊。”梅林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我当初情绪有点激动。不过一切都过去了,要不了多久,我就又能回到金医生身边了。金医生还夸我手术做得好,说你身上的手术我弄得还不错。”
钱弢听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你还在我胸口添上了一刀?”
“也不算是添,我只是把那个弹洞扩大了点而已。”梅林说,“做手术不都这样吗?要不怎么取弹头,怎么掏干里面的积血,怎样给里面止血?”
“那特效药又是怎么回事?”钱弢板着脸问,“是不是人家院长不给药,你跑去找人强索的?”
“没有。”梅林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有点怯意地说,“我有给院长讲道理的。”
“你给院长讲道理,人家就会把师首长以上级别才能启用的药用在我身上?”钱弢不屑地摇了摇了头,“**的干部最讲原则的,这点我清楚。再说,我的事院长他们当时肯定不知道,这涉及到保密原则。你肯定是在院长身上用强了。”
“是有那么一点点。”梅林不得不低声承认,“不过我后来道歉了,他们也原谅我了。”
“放屁,就你这爱激动的毛病到哪里都改不了。就像你就当初在武家沟要找小鬼子报仇,就是一个字‘急’。”钱弢气得不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干嘛非要把我弄回来?我回不回来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要是到时候因为我而让一个师长缺药而死,那我的罪过不是大了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