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兴起于宋国皇室,源于乐曲,也是在近年才流传开来。相较于诗,词要繁复得多,每一阙词都有固定词调,固定的字数与长短,不仅如此,词对声韵的要求分外严格,词调的平仄都已定格,不容作者随心而赋。
天朝的诗风固然已渐露头角,奈何比起唐宋两国来依然有些望尘莫及,诗道如此,词道就更不消说了。即便有酷爱宋词的才子偶得佳句吟哦几声,也唯恐他人听见惹来笑话,如此宋词便很难在天朝繁盛开来。
听说萧然要作宋词,众人在惊愕之余皆是面露嘲讽之sè,便是天台上其他才俊也纷纷闻声赶来,想一听究竟。
“可不是嘛,这乞丐就是张狂!”徐万伦眼见成功地挑起了众愤,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在无聊斋中他被萧然羞辱了一番,如今便想教他在燕京才子圈中落入群起而攻之的万劫不复之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渍,他忽而站起来,如萧然在酒楼中那般踱了三步,抬高语气道:“他就是这般走了三步,猖狂地说我萧然素有三步之名,今次也不逾越规矩,如今便要三步成词!”
三步成词!
徐万伦惟妙惟肖的神sè语气直让众人眼前浮现出萧然那张狂不堪的模样,说自己能作词便罢了,这三步能成词,莫不是文曲星转世了么?
一阵沉寂之后,又是一阵哄笑。
董翰林也笑了,如今他再也不忧心萧然如传说中那般才华横溢了,放眼天下,任谁才比天高,也绝无可能在三步之内写就一阙工整的宋词来。兴许当初萧然只是想在徐万伦门前一逞口舌之快吧,却不知徐万伦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这简直是对燕京才子的侮辱。
如今董翰林倒是有些庆幸方才唤了徐万伦前去,换了他人怕是营造不出这等效果,他嘴角噙着笑意,道:“好了好了,你都卖了这许久的关子了,速速将萧然的词念来一听。”原本他还想亲自过目一番,只是眼下再没了兴致。
“好!”徐万伦神sè激切地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抹得黑乎乎的账簿纸,他苦心地扮演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萧然的词惹来众人的嘲笑。将那张纸反复倒转了几番他才分出了正反,盯着那有些歪歪斜斜被染得不甚清晰的丑陋字迹,徐万伦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蝶恋花,伫……倚……危楼……呃,风,风细勒个细!”
“哈哈哈哈~”众人不知徐万伦辨不太清字眼,以为这阙词本是如此,不由得大笑起来。
小桃一直站在徐万伦的身后,听闻萧然作的是宋词后她来了兴致,徐万伦拿出那张纸后她便死死地盯着其上的字迹,听得徐万伦念得有如打嗝,不由得一把将账薄纸抢了过来,道:“竟是我家小姐最喜的词牌,你莫念了,好词也叫你念坏了,我来念。”
也不待众人反驳,小桃便跑到了木亭外,通篇看了一眼这阙蝶恋花后,一双大眼珠登时绽出美丽的神光。
小桃从小便跟在蔚语迟的身边,耳染目濡之下也是学识过人,直比一些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她一眼便看出这是一阙绝妙好词,她强耐着心中的激切,以免破了词的意境,半晌才缓缓吟道: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愁……黯黯生天际……”
草sè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重复地吟了一遍这最后一句,小桃蹦了起来,痴痴道,“真是好词,我家小姐见了定然欢喜,我先去了……”话音未落,小桃早已登登登地下了楼船,直奔登仙楼而去。
直到小桃的身影消失在浮桥的尽头,天台上依然没有一人发出一丝声音,似乎都被人施了定身法术一般。
暖风轻抚,这巨制的楼船随着流苏河水轻晃,惊起的水浪荡到岸边,啪啪作响,天台之上忽而便得落针可闻,静得可怕,小桃的吟哦之声仿佛还在风中渺渺回荡。
“哈哈哈……”徐万伦夸张地大笑几声,眼见没人回应,不由得瞪大眼珠左顾右盼,看着木然的众人,一脸不解,“你们怎么都不笑啊?”
无人理会犹如小丑一般兀自欢笑的徐万伦。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此一句,便足以才动天下了。”有才子神sè茫然,痴痴地自言自语。
“萧然大才,不愧萧君子、萧三步之名!”
“唉,吾辈不及也!”
……
前来参与诗会的才子还是有许多是真正为诗而来,之前他们也曾哄笑,只是听罢这阙《蝶恋花》后,再也笑不出来了。萧然果真有文曲星转世之才,便是再如何张狂也算不得什么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只是对水平相近的人来说,一旦某人真的文采惊天,这些才子也生不出嫉妒之心,只有满腔钦佩。
董翰林的神sè有些惨白,藏在袖中的手指向内曲着,尖尖的指甲似是要戳破自己的掌心。萧然的那阙《蝶恋花》有如一把尖锥,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脏腑,让他生不起些许反抗之心。他知晓过了今rì,萧然的名头毕竟再次响彻燕京,自己这第一才子的地位也只能拱手让人了。
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许久,一心想要打击萧然,不料到头来却是为对方作了嫁衣裳。思及此处,董翰林的心都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董少,你莫太忧心,也许语迟小姐更爱你的诗呢?”苏浩的脸sè也很不好看,虽说他有有预感萧然有几分疾才,却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如今自己心中的恶气未消,却还连累了自己的好友。
“你不是说他的诗是抄来的么?这可抄得真妙!”
苏浩听出了董翰林语气中的幽怨意味,不由得叹息一声,心中对萧然的恨更深了几分。此刻,他只能寄望蔚语迟更青睐董翰林的诗一些,否则他心难安。
董翰林的诗虽好,但比之萧然的那阙词却是差了许多,更何况在如今的天朝,词比诗更显才华。
心中虽是明了,奈何诗会还未结束,董翰林也不好先行离去,他把目光投向沐浴在阳光中的登仙楼上,对幽居在五楼东侧厢房里的那名女子依然抱着丝丝期盼。
蔚语迟一袭素纱白裙,端坐在那具上了年头的沉香木古琴前,素指轻拨慢捻,空灵婉转的曲调便从指间弥漫开来,声sè清雅,经久不绝。
这是一个如同不食五谷杂粮人间烟火谪仙般的女子,她端坐在那儿便如一首诗,一幅画,一曲淡雅的乐章。
“小姐小姐,好词好词!”
人未见,声先闻,这便是小桃一贯的作风,蔚语迟早已习惯,她螓首轻摇,手指离开了琴弦,缓缓地抬头看向门口。
“小姐,好词啊!”小桃弯着身子出自在门口,一手拿着那张账薄纸,一手抚在胸腹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桃,以后可不许这般心急了。”蔚语迟轻轻蹙起那一对柳叶眉,缓缓起身,从怀中拈出一块香帕递过去。
小桃嘿嘿一笑,总算是缓过了气来,她接过帕子胡乱地拭去额上的汗珠,挑眉道:“小姐,那萧君子真是太有才了,竟又在三步之内作出了一阙绝妙宋词来!”
“竟是作的宋词么?”蔚语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喜sè,便想要伸手接过那张满是墨痕的账薄纸,稍稍犹豫后却又放下手,“你且细说说当时的场景。”
小桃不由得撅了撅嘴,心道这萧然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竟是得到了自家小姐的青眼,自打小姐读过那首《关雎》后,便对他分外上心。一番胡思乱想暗自腹诽之后,小桃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通,虽不及徐万伦那般说得惟妙惟肖,却也毫无遗漏地道了出来。
听及萧然说自己动了心,蔚语迟不由得贝齿轻咬,脸上却是前所未有地露出了一抹羞涩,虽说萧然以为那诗题是董翰林所拟,她却感觉萧然指的是自己一般。思及萧然兴许还未曾听说过自己,蔚语迟不由得神sè稍缓,心中却又没来由地有些幽恼。
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起萧然当时放浪不羁,睥睨天下才子,三步成词的张狂模样,蔚语迟未曾发觉自己的嘴角竟是露出了一抹莫可名状的笑意。
“小姐,你还看不看词啦?”小桃懊恼地将账薄纸在蔚语迟的面前扬了几下,心中却是焦急不已:完了,完了,小姐竟是犯了花痴!
蔚语迟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接过那张纸,却是回到了那张铺着貂皮的椅子上,将账薄纸小心地展在琴弦上,凝神静品。
目光落在那奇丑无比的字迹上,蔚语迟不经意地轻嗔了一声,模样带着些许懊恼,然则当她抛开字迹,读到那些文字时,心头便轻轻了颤了颤。
一丝涟漪在女子沉静了二十年的芳心中涤荡开来,起初细微,随着目光的移动,却是渐次起伏起来,最后仿佛有了波澜之势。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若是没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痴缠,怎生写得出如斯动人心魄的句子来……”
蔚语迟未曾见过萧然,也未曾让人描述他的模样,但她分明地看见了一名放浪不羁的少年,将一颗落寞的心藏在躯壳深深处。
小桃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失神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走到蔚语迟近前,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那萧君子与苏小姐已经订了亲事了……”
“是啊,他已婚许……”
蔚语迟仿若从长长的夜梦中惊醒,掠了掠耳畔的发丝,面sè有些羞赧地嗔道:“你胡言些什么!”
小桃吐了吐舌头,眼珠子翻了翻,摊了摊手,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