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寿打眼瞅了瞅锅灶上刚刚出炉做好的晚饭,是四个杂和面的野菜窝窝头,黑了唧的,像四颗手榴弹,透过火光还能清楚地看到窝头上还掺杂着几根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和草根。
这就是农家人的饭,或者可以这么说,一般农家人里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大米白面那都是地主家的粮食,寻常人家只有在打秋粮时,才能吃上一两口全是粮食的饭。
林寿心里有些心酸,闷声问道:“大娘,我家丫头好点了吗?”
林大娘脸色微微一暗,道:“还行,烧是退了,可是那双腿就……唉,反正能捡回条命来就不错了。”
林寿内心一沉,急问道:“不就是冻伤吗?很严重吗?”
林大娘折了杆秫秸杆塞进火炉中,忽明忽暗的火光照着她的脸颊也变得阴晴不定,好半响后,才低声叹道:“今儿我请了咱村里的牛兽医看了,他说啊,丫头的腿是寒邪入体,经久不散,已经伤及肌理,阻碍经络闭塞不通……”
林寿没读过医书,不知道这一套中医理论是什么意思,直接狠拍了一下墙皮打断林大娘的话,急道:“你只管说该怎么医治,用什么药才行?!”
林大娘摇了摇头,嗒着眼泪道:“牛兽医说,寻常的草药是不顶用了,除非有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补其气血,通其脉络,驱除尽丫头体内的寒气才行,不然啊,丫头那双腿……恐怕要下不得地了……唉,真是遭了什么孽啊,让一个好好的女娃娃摊上了这么一个灾祸……”
“怎么会……”林寿身体禁不住晃了晃,赶紧抓住墙角才没有跌倒。
他知道春日中冻伤会很严重,却万万没想到会严重到如此地步,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就这样一辈子只能躺在床头、坐在轮椅,而且还是为了给自家哥哥林寿跪求治病才落下的病症,你让林寿以后如何再去面对自家的这个亲妹妹啊。
闭上双眼,林寿眼前似乎又闪过了清泉道观时的景象,一个瘦弱的女孩,跪在瓢泼的下雨天,一下又一下的向着紧闭的道门磕头,咚咚咚的声响,至今还清晰地响在林寿的耳边。
“不可能!”林寿猛然睁开双眼,大声道,“一个给牲畜治病的兽医,他说的话怎么能信?!我家丫头没病,身体好着呢!”说完留下一脸惊愕的林大娘,转身就走。
林大娘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生气的林秀才,一直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哪里想到会像现在这般如此激动地发怒,她还没回过神来,林寿就又折返回来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粗着嗓子喊道:“不就是人参鹿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给我家丫头买,一根不够买十根,十根不够买百根,我绝对不会让我家丫头站不起来的!”
林大娘还能多说什么?像这一对傻兄妹,她可算是见过景了,一个比一个犟,反正劝也劝不过来,只剩下悠悠的一叹,又向灶台里多添了几把柴火。
这年头,人参鹿茸那是最顶尖的中药材,就是药铺中最便宜的也得需要个把银子,哪里是一个穷苦人家能买得起的,贫民人家能吃饱肚子就算不错了,运道不好的,摊上个大病小灾的,全靠喝点姜汤多压层被子出出汗来治病,像林寿这般得了大病能苏醒能下床走路的,少之又少,几乎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一家子出一个奇迹就不错了,哪里还奢求着出另一个奇迹。
所以林婉儿这冻腿之伤,林大娘是不奢求能治好了,唉,真是向她说的,在初春冻雨里跪了一天,能保住性命那就不错了。
走进了黑咕隆咚的东厢房,林寿寻了火折子点了油灯,寻常人家是点不起蜡烛的,这油灯里的油也是最便宜的动物脂肪炼制而成的,烧起来有股淡淡的烧焦味道。
林婉儿已经苏醒了,听到声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瞪着一双大眼珠子笑吟吟地望着林寿。
一看到妹子,林寿就打心底里高兴,说不上为什么,就感觉所有的烦恼全部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的一切的不如意,都不如安静地陪着妹子说几句话要来的安逸。
“看啥呢丫头,不认识哥了啊。”林寿坐在林婉儿的床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林婉儿眨巴着大眼睛,冲林寿狡黠的笑笑,她的样貌与林寿有**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或许就是那一双眼睛,林寿的眼睛是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透着掩饰不住的精明,而林婉儿的却是一双大大的杏眼,一双大眼珠子又黑又亮,透着古灵精怪。
“哥,抱抱,抱抱。”
林婉儿张开双臂,像一个长不大的孩童,冲着林寿笑嘻嘻地道。
林寿一个脑瓜崩,轻轻地弹在她那漂亮的脑门上,溺爱道:“你啊,老大不小了,该学会矜持点了,不然以后还怎么找婆家啊。”话虽这么说,林寿还是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林婉儿。
林婉儿的大眼睛立刻就笑成了两个月牙,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就是哥哥宽阔的胸膛了,特别是每当夜晚打雷闪电的时候,她都是缩在哥哥的怀抱里才敢睡觉的,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
“哥,你的身上什么味道啊。”林婉儿突然皱着小瑶鼻,皱着小眉头推开了林寿。
林寿心里一惊,难道身上的血腥味道还没有洗干净吗,赶紧抓着衣襟放在鼻头使劲嗅了嗅:“不对,没味道啊。”
“哥,你老实交代,今儿个你去了哪里?”林婉儿语气之中微微有些不自然,有些不高兴了。
林寿摸着后脑勺,尴尬回道:“没去哪里呀,就去了当铺一趟,别的……也就没去哪里了……”
林婉儿静静地看着林寿,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林寿全身上下不是滋味,好半响后一层透明的水雾弥漫上了林婉儿的眼睛,她抽噎着鼻头,道:“哥,你是不是又去了烟花柳巷了,你别骗妹子了,我能闻出你身上有股子脂粉气,跟你一年前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说,你是不是又去相会那个翠屏了?难道你忘记了是谁把你害的这般惨吗?是谁害的咱们林家家破人亡吗?!”
林寿这才暗地里长舒一口大气,还以为她闻出了血腥味呢,感情是翠屏身上的脂粉香味。
想那翠屏在百花楼中依偎在林寿的胸前,香唇和小手没少在林寿的身上游走,甚至是私密处都被她偷摸了好一把,林寿在古井清洗血迹时,因为天冷,没有全部脱光清洗,所有身体内有些地方虽然没有沾染血迹,却是还留下了清淡的脂粉香味,没想到林婉儿嗅觉这般灵敏,居然还让她闻了出来。
“哥,你能以后别去那不三不四的地方了行吗?咱爹娘走得早,咱林家就剩下你这么个男丁,实指望着你能出人头地,为咱林家争光,也让咱死去的爹娘能含笑九泉啊,你病重时,妹子没怨过你,也没嫌弃过你,就是指望着你能有朝一日病好了,能用功学习,能考取个功名回来,可是你,咋就这么的让人不省心呢!”林婉儿使劲拍打了一下被褥,气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林寿。
林寿是有口难辩,百花楼是去过,可那是被人强拉进去的,可是说出来恐怕又惹恼了林婉儿,只得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林娃儿扭着脸听了半响,不见林寿回话,扭过脸来用脚使劲地蹬了一下被子,憋着嘴道:“走,走,去找你的翠屏去,别坐在我的床上,我嫌脏。”
兴许是用力太大,牵扯到了膝盖的伤口,林婉儿眉头一簇,轻哼了一声。
林寿吓了一跳,赶紧要掀开她身上的被子,查看她的冻伤,林婉儿伸手将被角掖住,阴阳怪气地说:“你少管我,还是去管你的翠屏去,我的膝盖好不好,不管你的事。”一时尽显小儿女姿态。
林寿尴尬一笑,讪讪地抽回了手,自家妹子的秉性他还是很了解的,刀子嘴豆腐心,脾气还死犟,现在怎么解释也没用,不如先晾一会儿她,晾一会儿就好了。
这下林寿可就没事可干喽,正局促着呢,抬眼看到床头上还有几本书,是早上林寿翻找东西时翻找出来的,林婉儿在家无聊没事翻看了几页,实在看不懂就放在了床头。
林寿为了缓解房中的尴尬,伸手将那几本书拿了过来,打眼一看,竟然是《四书》。
所谓四书,指的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本书,这四本书可了不得,再加上《五经》,即《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可是书生科举考试考八股文之前必修的基本功,凡是考过府试的秀才,无不将这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不然连考试的题目都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