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悲惨的回忆,就如同漆黑夜空下的潮汐,无声地高涨,日日夜夜都在午夜梦回中不断地纠缠和折磨,以至于湮没了随之而来的怜悯之心。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韶光看着她,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还记得相思和安宁么?”
沈相思,傅安宁。
岚烟听闻那两个名字,一下子就打了个寒颤,战栗起来。
那两个女子也曾是朝霞宫的近侍大宫婢,却都是死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一个是剜心而死,一个是活活烧死的……
“皇甫韶光!”
邬岚烟抻着脖子,忽然声嘶力竭地喊出她的名字。
韶光侧眸,眼睛里面染了淡淡的凉薄:“你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全名。只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叫出来的,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知道。”
知道的,都已近死了;只剩下一个,到现在,也该上路了。
“不,不,我不要死!”邬岚烟红着眼睛看她,摇头,使劲地摇头,“韶光,皇甫韶光,我不要死,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不想死的话,告诉我,当年的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她逼近,眼底雪芒乍现,一时间凛寒而伤人。
邬岚烟不寒而栗,将唇瓣咬得全是血痕,哽咽着,满脸都是泪,“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可我要你说出来,亲口说出来!”
邬岚烟是闺阀清洗中仅存的人,也是知情的人,同时更是将那桩秘密一直守到现在。是时候了,在那么多人死去之后,应该有个结论了。
韶光拿起一侧的铁钳,从烧得正旺的炭盆里面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火炭,通红通红的,淋些水,还会冒出阵阵的白烟。
那张脸,如花似玉,明艳照人,而她似乎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一副娇颜呢。
韶光拿着铁钳,用火炭比照着邬岚烟的脸,左边一下,还是右边一下?烫出两块对衬的疤痕好,还是连着额头也烫一块……烧红的火炭沾到肌肤上,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那股子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一边比划,一边回忆着,当初面前的女子是如何用火钳烫在自己胸口上的。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慢,还一直隐隐作痛;
就在那烙铁即将贴近她的脸颊时,邬岚烟崩溃了,惊恐地失声大叫:“是晋王,就是晋王!”
“是他对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而且当时远在江南的汉王得到消息,即刻赶回宫中,也是麟华宫的戍卫千里阻击,汉王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是晋王,都是晋王!”
韶光的脚步晃了一下。
真的是他。
“你放过我,我都跟你说了,你放过我!皇甫韶光!”
邬岚烟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回荡,让人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然而韶光却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私牢的,也不知道后来邬岚烟又喊了些什么,只知道在跨出尚宫局侧殿的时候,迎面的阳光投射来,将她晃得险些站不住而摔倒。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是晋王对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
——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他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是晋王,都是晋王!
难怪,他那时没有回来。
江南,戍卫,千里阻击……他曾轻描淡写地与她讲过当时有苦衷,却没说过那是怎样凶险而惨烈的经历。险些连命都没了吧,回到宫里面,还要受到她的苛责和质疑。
怎么连句解释都不曾呢……
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眸时,却在明湖岸畔的凉亭里面,瞥见了一道很是熟悉的身影。而那身影就面朝着她的方向,一直一直地看着她,好像是等了很久。
她让小妗扶着自己过去,提着裙裾,迈上那大理石堆砌的台阶,很想朝着面前的男子行个礼,腰部缠着的布帛却扯动了伤口,疼得直咬唇。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便行礼。罢了罢了。”
封齐修看着这样的她,眼睛里涌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心疼,轻声道。
韶光抿唇,没说话。
凉亭下是粼粼的湖水,阳光投射下一片迷离的金色,有画舫在湖面上荡漾过去,又划开了明媚的涟漪韶光将视线投向那湖心岛的方向,这时候,就听见身侧的男子道:“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要怎么感谢我?”
是啊,当时邬岚烟衬着夜色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焚烧那楠木和檀香紫檀木,就是他领着大队的禁宫守卫在那儿候着,一旦点燃,正好抓了她“人赃俱获”。否则,也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将太子妃引过去,邬岚烟更加不会获罪被革职。
——他不仅是帮了一个非常大的忙,更是救了她的命。
“是你将我的事,告诉她的。”
韶光淡淡地问。
自从他进宫来坐上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一个是跟赵福全的内人芣苡来往甚密,二则是跟尚宫局的几位女官相交甚笃,其中,最亲密的要数邬岚烟了吧。
封齐修松了耸肩,“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过节。”
岂止是过节,简直是夙愿甚深。
“知道么,她喜欢你。”
刚才在私牢里面,她并没告诉给邬岚烟,她其实就是被自己喜欢的人出卖的。所以这么看来,她还算是厚道呢。只不过想想,蒹葭和岚烟还真是一个局里面出来的,一个喜欢上了新上任的侍卫统领,一个则始终对原来的侍卫长萧琉冕痴心一片。只可惜,都是所托非人。
封齐修闻言,怔了一下,转瞬,眸色严肃地看着她:“可我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言辞,一向都不属于宫里……韶光垂眸:“不敢当。”
封齐修却是没有任何的情怯,反而是更加直接地面对着她,伸手轻轻扳着她的肩,道:“不用敢不敢,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
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眸清润而透彻,宛若是月下的小池,一直能看到人的心底里面。韶光望着他的眼睛,望着那里面倒影出的若有似无的一抹倒影:
“什么愿不愿意?”
“如果你愿意,我就去宫里面请旨,把你许给我。”他信誓旦旦地道。
韶光的眼睛微微瞪圆,一瞬的怔忪。
“你疯了?”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封齐修看着她,很认真,也很笃定。
韶光再次感到失笑,想起两人相处不过几次,相识也只是那数面之缘,有多喜欢呢,一时的意乱情迷?这人还真是唐突呵:“封大人刚刚晋升为侍卫统领,是新贵,有着大好的前途在等着。而我却是掖庭局里面获罪的宫婢,封统领难道不要前程了么?”
“倒是没你想的那么多,只是,我想我一定会兼得。”
他道。
口气倒是不小呢。
韶光扬起脸,用清淡的目光直视着面前朗润如月的男子,片刻,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是我不答应,也不愿意。”
“为、为什么?”
封齐修没想过她会即刻同意,或者是需要时间想想,或者是深思熟路一下,想不到几乎是没有一点犹豫的,就这么说了出来,于是有些赌气地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讲什么身份复杂、什么宫里面待得久,出宫不会适应之类的话。你许给我,今后还照常做你的女官,而且以后有了我作为依仗,宫里面的日子会省心很多。”
这样的条件,难道不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么;
比起在宫中做到高位的那些掌首,虽是权势熏天,却远比不上有一个得势的夫家。更何况,她已经不在宫闱局了,栖身在掖庭局那样的地方,必定是艰辛难熬,倘若是许了他,妻凭夫贵,就能够再次回到内局里面。
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盛情,又有着这样的真心……封齐修不懂。
韶光望着他,脸上的笑像悠云一样清淡,“真的不行。”
封齐修依旧是看不透她,有些沮丧,也有些不甘,然而凝视着那张孱弱的面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又是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那么我会等你的。”
他抿唇,道。
甲胄裹身的男子说罢,朝着她行了一个宫廷最高的礼节,便离开了凉亭,那背影很是落拓不羁,也很是潇洒。
韶光伫立在岸畔,望着阳光下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宫里面,什么都能拿来利用,甚至是感情。可刚刚的人,谁能说不是一个特别呢,单是那份尊重,就值得她感激。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她仍然都会记得,记得此时此景,记得有那么一个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男子。
六月十二,宫闱局做出决定,尚宫局新晋掌首邬岚烟意图在东宫前纵火,盗窃珍品,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录用。
这罪名有些荒唐,宫里面的人议论纷纷,都言及这邬岚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主子,亦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刚刚才晋位,就被推了下去。而就在旨意颁出的第二日,邬岚烟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上吊自缢。
她是闺阀大清洗中,除领首之人以外,剩余的唯一一个;
此番殒命,宫中剩下来的人,就真的只有韶光,只有谢文锦了。
而宫正司才刚刚将邬岚烟扶植到掌首的位置上,不到几日的功夫,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谢文锦非常生气。于是便开始擢命宫婢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因由,首先就是查到了东宫里面——是什么让堂堂的尚宫局掌首深夜跑到东宫前面来焚烧木头?谢文锦很想弄个明白。
沈芸瑛和成海棠已经站在同一阵线,不好下手啊;
但若想查的话,总是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
——这样在东宫琢磨了好几日之后,似乎,马上就轮到掖庭局了。
六月十七日,昭阳宫下令要给琼华宫补办生辰,也是为宫里面连日来的祸端冲冲喜,宫闱局接到筹备的命令,时间紧迫,又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准备起来。
掖庭局相对来说赋闲,只需要在筵席结束后将敬山亭和广巷里面打扫出来。
而韶光依旧负责刷马的事情,然而身体抱恙,一直在“屋苑”里面修养,还是经过管事女官特别批准的,平素更不能有旁的人去打搅。所以,就在宫正司的人在深夜时查到门前,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扉,通铺上面睡着满满的宫婢,只有那个位置上没人,甚至是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宫正司的宫婢们回报到掌首那里,谢文锦深以为意——却因着即将到了宣华夫人的生辰,不宜大肆搜查,于是在暗中进行的查问,进行得悄无声息。这样一直一直地查着,似乎就等着那生辰的宴席过去,即刻要开始倒算反攻,为邬岚烟报仇,为自己出一口气。
这一切,正在凤明宫侧殿里面修养的韶光,自然是不得而知。
窝在被衾里面连着好几日,除了晒晒太阳,便是吃一堆补药,这还是她自从进宫到现在,首次受到这么优等的待遇。连着与外面的消息也都断了,宫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消息,都是靠着董青钿口述回来的,有些添油加醋,有些语焉不详,每日听得韶光哭笑不得的。
这一日,董青钿索性让人将软榻搬到了殿后面的花海里面,然后把韶光连着软榻上面的被衾都一并搬了过去。天气已经变得温暖而舒服,就这样带着小妗,三个人便在石榴树下面赏花、品茶,一起聊着琐碎的小事。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斑斑驳驳的,韶光仰头,看着从树梢上面飘落下来的一片花瓣,悠悠然地打着转儿。
她的目光随着那花瓣而动,就待飘落到面前时,被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
韶光抬眸,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男子,正含着笑地看着她,而后,就将那花瓣放进她手掌里握着的茶盏中,“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不是奴婢瞧她平素里面窝在寝殿里面,实在是闷得慌,怕反倒是生出病来,还不如在这花草之间修养,也好的快些!”
董青钿侧眸,有几分盎然地道。
杨谅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盖在韶光腿上面的被衾,伸手将掉在地上的部分捡起来。韶光看着他的动作,须臾,就听见他轻然的嗓音:
“过一阵子,要回江南去了!”
杨谅轻声说罢,也没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时候正在摘石榴花的小妗和陪着喝茶的董青钿都愣住了,韶光握着茶盏的手一滞,想起来,距离回宫述职到现在,几位皇子确实已经在皇城中待了整整的一年。
明光宫当然希望这几个殿下能够一直待在宫里面,赋闲,否则若是回到各自的地方,山高皇帝远,保不齐会对东宫之位造成什么威胁。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年迈却并未昏庸,也仍记着独孤皇后在世时,将几位皇子安置在各处的用意——文韬武略,各司其责,共同起着拱卫和辅佐的作用。
所以昭阳宫里面,就早有将在宫里面待了整年的几位皇子、重新调回到原处的打算,也曾借着陈宣华生辰的由头,提了一两句。
太后现在是一心想掌控中宫,自然不会驳了皇上的面子,这几日,该是在好好考虑的。只是考虑清楚之后,必然会同意皇上的意思。毕竟将这些人都放在宫里面,对东宫也是一种威胁。而凤明宫又是明光宫跟前素来得宠的皇子,若是有心放出宫去,想来就是第一个。
韶光低着头,没有说话。
杨谅抬眸看着她,嗓音越发轻了:“我们这几个人终归是要离开宫里面的,更何况已经过去了一年,江扬之地连年大旱,是非纷扰极多,我也该回去看看。”
“嗯。”
韶光轻然地应了一声,心里忽然就涌出了酸涩之感。
一年了,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原来已经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
记得他上一次回来还是皇后娘娘身体康健的时候,而后离开,就是那么多年。这回离宫之后,又不知道还能有几年才能回宫……
小妗看到自家主子失望落寞的神色,不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耳听着汉王殿下的意思,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不敢出声,只能跟着干着急。
这时候,就见那清俊的男子抬眸,冲着韶光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什么?”
“也没有几日了,我估摸着,很快明光宫就会颁下懿旨来。趁着这几日还有时间,你赶紧跟那些交好的人多聚聚,等离开了宫城,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韶光愈加怔忪地抬眸,杨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在内局里面闯了那么大的祸,我怎么会还将你留下来!”
他坐在软榻上,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早前是跟宫局里面的几处,那些个人,凭借你的心智和手段,想来根本不是对手,便罢了。眼下却是宫正司,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在没有任何权势的情况下,跟那谢文锦硬碰硬!?”
韶光垂眸,没有说话。
宫正司在宫中屹立多年,甚至是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也仍是作为制衡的力量,存在于内局里。凭借她一个人,又是眼下的局面,确实不是能招惹得起的。
这段时间,宫正司的人正在上天入地地找她吧……
董青钿虽然没说,然而她能感觉得到,那无处不在的眼睛,就围绕着凤明宫打转,等着她一旦走出那殿门,就会过来将她带走,带去见谢文锦。
“还有很多事,很多事都没有做呢……”
她叹息。
杨谅将她揽进怀里,轻抚着那单薄的后背,一下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凤牌已经让你送给成海棠了吧……她肚子里面怀着的,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男孩儿,就必是未来的皇储无疑。你的决定,也不算是违背母后的意思……”
韶光咬着唇,“殿下不会责怪么……?”
那么多人心心念念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还隐藏着滔天的权势和力量,却让她在为求自保的情况下,轻易地送到了东宫里。不会怪她么,怪她的草率,也怪她没有给那物件另选一个主人。
杨谅抱着她,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须臾,叹息着道:“是不是想说,我会质问你为什么没有将那佩子给我,而是拱手送给了东宫?”他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傻瓜,我从来都没想过。”
天边的云舒卷着,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静静地流泻下来,在两人的衣襟上透出斑斑驳驳的阴翳。此刻还有董青钿和小妗在场,韶光多少有些赧然,推了推他,没推开,反倒是被他更加抱紧了,脸颊埋在她的颈间磨蹭,“等了很久,一直在等,这回跟我走吧。”
“可奴婢毕竟不是自由身哪……”韶光轻声道。
杨谅闻言,哼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却显露出了那恣意而飞扬的秉性,“你现在又不是局里面的女官,一个刷马的宫婢而已,本王想带便带,带哪儿去,谁敢有什么置喙的!”
韶光微笑,笑得略有些苦。
恐怕不行的……
她是闺阀仅存的一枝,即便没有凤牌,却仍是很多秘密的掌握者。宫里面的很多人是宁可她死在宫中,也不会让她出宫去的。更何况,又是在贵为汉王的五殿下身边。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若是谢文锦告诉给明光宫,太后一旦知道内情,会怎么想他呢?还有晋王,若是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便罢;一旦她在汉王身边,他会善罢甘休么……同时还有宣华夫人,自从回宫就一心想着凭借着闺阀的力量,入主朝霞宫,成为中宫的凤主,与明光宫分庭抗礼。
其实就算谢文锦找到了她,其实也还有陈宣华呢。
她并非是没有退路的。
然而果真是很舍不得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