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攥着他的衣襟,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鼻翼忽然就有了发酸的感觉——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那样明媚而俊朗的笑容了,也再没有人会那样哄着她,任是荒唐却也满含着呵护和体贴的行径……舍不得,她真的很舍不得。
倘若她没有闺阀的身份,倘若没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她何尝不愿意陪着他回去江南,陪着他一起坐看那云卷云舒,亦或是徜徉在山水间……
“扬州很美,月亮比起宫城里面的不知大了多少,到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上面,整晚看着。”
“那里府宅,没有皇城里面这般气派,却也别具风韵。青砖灰瓦,还有青石板道,走在窄小的巷子里面,还能听见一声声回响……”
他将下颚搁在她的头顶,声音很轻很柔,“江扬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其中也有很多的官商勾结,其间权势缠斗、血雨腥风,比起宫闱之中仍是不遑多让。去帮我吧,去陪着我,陪着我一起守护母后辛苦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瞬间,心里有难以抑制的哀恸汹涌而出。
韶光咬着唇,微笑着“嗯”了一声,“江扬是钟灵毓秀之地,得了空闲,也可以去寻访那些技艺精湛的老匠人……”
宫外,那一处可以任凭随性而居的地方,是连在梦中都不曾梦到过的。
韶光依偎进他的怀抱中,贪恋着那淡淡的熏香的味道,那是专属于他身上的气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六月二十三,宫中下了召命,几位皇子回宫述职已久,擢令回到各自的官职封地;
二十四日,秦王杨俊先行领着随扈开拔;
二十六日,四殿下杨秀出宫城,宫里面的很多夫人因此都十分伤心,纷纷相送。陈宣华更是来到城楼上,亲自目送那鲜衣怒马的队伍出城。
风吹起了裙裾翩跹若云,上面纯金丝线的刺绣闪烁出耀眼的光泽,方桃譬李的女子伫立在城楼上,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一抹身影越来越远,几近消失,也舍不得调开视线。
“城楼上风大,娘娘小心着凉。”
这时候,身畔的宫婢轻声道。
陈宣华侧眸,柔柔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半晌,轻叹了口气,“他还是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陈宣华说到此,眼睫簌簌颤动,眼底闪动着盈盈的水泽。
韶光拿着巾绢,递给她。
“不后悔么……”
陈宣华看着她,目光很是复杂,“我多么想跟他走,但是没有机会;而你明明能够选择。”
就在昨日,汉王也离开了宫城,回去江南封地。那是在韶光被召命进入琼花殿,成为宣华夫人身边的近侍大宫婢的一刻,他忽然领着随扈,在明光宫辞别了太后,连夜就离开了。
就在他临走时,就在琼华宫的丹陛前,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太阳很大,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儿,不管宫人们如何议论,更没有在乎旁人的眼光。一贯恣意而随性的汉王殿下,深得宫婢们的倾慕,谁也没见过他那般失魂落魄、沮丧而绝望的模样。
“可真是狠心呢,”陈宣华摇头,有些涩然地道,“堂堂的五皇子,抛却了自尊和威严,一直等了那么久。而你站在殿门内,也站了那么久……何苦呢。”
韶光心里蓦地涌出了苦涩,却是按捺着,低着头道:“奴婢答应过娘娘,会帮助娘娘入主朝霞宫。”
陈宣华叹了口气,好半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须臾,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待转过身去时,正好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晋王,一怔之下,柔柔地敛身行礼,随即望了韶光一眼,自己先行下了城楼。
“本王明日也要回边陲了。”
他走到她身畔,敛声道。
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韶光望着城楼下那一片宽阔的敞道,淡淡地道:“奴婢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
杨广的眼眸暗了一下,深邃的眼底如渊,“那凤牌……?”
“诚如殿下所知的,成妃不会活很久,”韶光声若叹息,轻然道,“一旦她肚子里面的孩子生下来,也就是她的死期,奴婢自然会将凤牌拿回来。”
沈芸瑛之所以会一直留着成海棠,一直帮着她,就是因为她怀有身孕。
就像明光宫一度跟雏鸾殿三令五申的,浣春殿里面孕育着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也只能是浣春殿的这个。即便将来其他侧妃再有,有再多,太后想看到的,无外乎是这第一个孩子能够顺利的降生。无论是何人,胆敢动成海棠的肚子一下,就是跟明光宫为敌。
这些话,太后尽管没有明说,但沈芸瑛很清楚地听出了话里面的意思。
所以在成海棠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她是一定会照顾她周全的——然,只是她,只是妊娠期间,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还有孩子生下来之后,会怎样,太后可并没有提呢。
只要成海棠能够顺利诞下皇嗣,太后就会很满意,至于母妃是谁,还重要么?沈芸瑛当然会照顾着成海棠,还会好好地照顾,一直到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因为经过上次的小产,她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了,那么抱养一个母妃早逝的孤儿,不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沈芸瑛早就想好了。
——怀胎十月,一朝产子,有的是时间,而她也有的是耐心。
“小心太子。”
他道。
韶光没有说话,片刻,朝着他敛身。
浣春殿里一直很暖,很暖,宛如春天。她知道。
而成妃自从怀孕就开始嗜睡,她也知道。
——其实很多事早在最初,就已经显出端倪。
旁人察觉不出也罢了,最常出入浣春殿的太子,也毫无察觉么……再荒唐,再无心朝政,太子毕竟是太子,能在东宫里稳坐那么多年,靠得不仅是“长幼有序”这四个字——他也是宫闱里浸泡出来的,区区一个府里长大的沈芸瑛,能蒙混一时,岂会瞒天过海。
可他没有插手,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欠沈芸瑛的。不仅是一个孩子,还有殷实的家世以及带来的威望和辅助。一个嫡妃之位,只是给了她对等的身份,子嗣,却是永远无法补偿。即便查出果真是她所为,也不会将其定罪。一个是庶出的孩子,一个是整个尚书省的势力,孰重孰轻?
孩子,迟早还会有;尚书省却掌管着六部,跺一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想与之建立牢靠的同盟,多么可遇而不可求。两相妥协,沈芸瑛必定是高枕无忧。
只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弃,这样的太子,岂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昏庸无能……
几位皇子,表面上是离开了,然而东宫之争,已经在所难免。
韶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现如今,她已经是琼华宫的近侍大宫婢,虽然比不上昔日在皇后娘娘身侧,然而陈宣华是宫中最得宠的夫人,即便是明光宫,厌恶着,却也没有办法动其分毫。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谢文锦知道了她的存在,是肉中刺,却也没办法拔除。
韶光顺着方端石铺就的敞道一路走,不断有宫婢朝着她行礼,点头哈腰,都是礼数周全。哪里想到前一刻她还是掖庭局里面最卑微的刷马宫人。
然而就在明湖岸畔,她见到了苏庆安。
原本一见到她就恭顺行礼的中丞太监,此刻却是满脸的悲愤和心寒,好半天,才咬着牙道:“姑娘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韶光没有说话,淡淡的目光,连平素的凉薄冷持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淡淡的,藏匿着些许的苦涩和酸楚。
他走了……
这是她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事实。
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会很失望吧……
那么倾心相待,换来的却是言而无信。而那样潇洒飞扬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才会连夜就离开宫城,仅是对明光宫辞行,却是连对昭阳宫也无。
他说:“别太为难自己……”
他说:“那么多年来,你得有多辛苦。”
他说:“无论何时,凤明宫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别怕。”
……
她也永远都会记得,在雪后初霁的早晨,他策马而来时的情景;
和他温柔的吻,抱着她,仿佛是尘世中最珍贵的宝贝;
还有他在明媚的廊道上,笑靥清浅地等着她;而她与他讲起宫外家中的事情时,他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点点滴滴……
苏庆安望着她的背影,满眼的复杂,须臾,忍不住就是深深地叹息;该是怕自己的身份连累殿下吧,也担心会给凤明宫带来无休无止的争斗……他虽然很责怪她那么狠心而决绝的做法,但是有些事,仍旧看得很明白。
“殿下说,他会等着姑娘。”
风吹去湖面万千涟漪。
韶光蓦然回眸,眼泪却是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殿下临走前,一再叮嘱奴才,要好生照顾着姑娘,看护着姑娘。殿下不在宫里面的这段时间里,姑娘就是奴才的主子。”
苏庆安顿了一下,轻声道:“殿下他……还让奴才跟姑娘说,不论他身在何方,不论相隔多远,都会等着姑娘。”
面朝着平静的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着一侧垂柳的影子,清风吹拂着她那绢纱的裙摆,翩跹着宛若欲去的惊蝶。
凤明宫里面的那株双生草,他没有带走,而他曾与她说过,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会绽放出第一朵花来。眼看着,就要到花期了呢。
韶光望着那明媚的湖面,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轻滟而恣意的笑容——
前面的路,还很长,也会走得很艰难;
然而这一次,换我等你吧。无论何时,我会等你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