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数字笔误,应该是二百五十五)
————————-
“韦节度,京城巫蛊之祸方息,太子暂得保全,李公即再次上奏圣主,今日御外之计,应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故而,招抚南诏,乃是再断吐蕃之右臂。”
成都军府中,韦皋耳边回想着武元衡离蜀之前所说的话。
如果说,武元衡这位出身京兆高门的政坛新星,认同联回抗蕃,或许因为在大唐北都太原的任职经历,以及对于李泌的崇拜景仰,那么,韦皋自认,即使朝中没有李泌支持,他也会成为坚定的抗蕃派。
他在陇州戍边的经历,令他的头脑中,永远植入了大唐河湟故地深陷虏手、大唐遗民沦为奴隶的画面。
僚佐刘辟,当然从来到蜀地之初,就摸准了上司的想法。
韦皋显然与他那老丈人,不仅私下关系在恶化,而且在镇蜀方略上,也大相径庭。
张延赏是被亲蕃的圣主送来剑南替代崔宁的,这文臣中的宿宦,忠实地执行上意,多往朝廷输送贡赋,鲜少募兵之举,若蕃子攻蜀,反正有朝廷派神策军或者征调其他藩镇的兵力。
而韦皋,要抗蕃,首先须养兵。
“节下的岳父张公出镇剑南时,曾奉朝廷之命,出蜀兵三千参与平定山东东道梁崇义的叛乱,但其战力尔尔,只堪守垒,怯于攻伐。节下既然怀有鸿鹄大志,麾下除了当年的陇州奉义军和党项城傍子弟,还应多在蜀地培养嫡系将卒。”
刘辟的建议,倒是说到了韦皋的心里。
韦皋虽然在奉天之难后,担任过大半年的左金吾卫将军,但他镇蜀时,曾得德宗皇帝点头,将陇州奉义军中的精锐部队,带入蜀地,包括在防秋御蕃时颇有威名的陇东兵马使元膺。与吐蕃人有世仇、因而弃皇甫珩而投奔韦皋的党项人石崇义所部,亦随韦皋入川。
但这远远不够。
“太初(刘辟的字),蜀地兵力,主要集中在三处,成都府、姚巂和西山。西山八国的羌人部落,尤为骁勇善战,天宝年间,朝廷兵部所奏的破贼捷报中,就有多位董姓将军,皆是羌蛮。可惜家岳(张延赏)出任剑南节度使期间,未能镇住西山诸蛮。羌人天然堪战,弃而不用甚至与之为敌,实在不智。我既为蜀地之主,有意招募董姓部落一位头领,领节度副使之职,你可敢为我做一趟说客?”
刘辟闻言,大喜过望。
这就是他要的主恩!
西山军战力惊人,若自己能牵头羌蛮归附之事,不但在韦皋跟前立了头功,以文吏之身超越元膺成为其真正亲信,指日可待,而且,与那西山蛮子共荣共处几年、十几年……将根基扎深了,有一日韦皋不在蜀地了,这蜀地姓刘,也未可知呐。
刘辟面上遮掩,整颗心着实泡在了蜜里头。不枉当年想尽办法蹭进了崇文馆,谨小慎微又兴致勃勃地依附于高官子弟,在鞍前马后的听命中,学习揣测他们阿爷阿兄的宦场秘笈。
任何往权力高峰攀爬的人,协助他做大做强,定是最投其所好之举。韦皋越非池中之物,越会吃这一套。刘辟坚信这一点。
刘辟洋洋得意地离开韦皋书斋,正要回宅准备准备,将将迈出军府大门,便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从一架四面漏风的马车上下来的,不是薛涛又是谁!
这小娘子才罚边三个月,还没过冬呢,就被开恩放回来了?!
刘辟脸上讶异之色尚浓,不远处已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位青衫幞头的少年郎,上前向薛涛行礼后,展颜笑道:
“阿姊终于回成都了,母亲说,再过几日便是立冬节气,请阿姊来家中小聚。”
青衫少年,是段别驾的儿子,段文昌。
刘辟知道,因段别驾夫妇照顾过薛涛一阵子,韦皋到蜀后,很有擢升段别驾之意。此前武元衡来蜀议事,韦皋命段别驾携子陪武元衡游历岷江。据说,听闻武元衡有小女垂髫,韦皋甚至还为段文昌和武氏女做了一场媒。
车边,薛涛也是面带温柔莞尔之色,与段文昌简短说了几句,便互相告辞。
她折过身来,打眼看到刘辟,以乐人之礼,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刘辟皮笑肉不笑道:“怎地不见其他赴边的伎人回来,韦节度还是心疼洪度些。”
薛涛垂目,仍一如既往地口气清冷:“涛犯下大错,自应受罚,得韦公宽恕,定会痛改前非。刘推事若无他事吩咐,涛须即刻入府谒见韦公。”
刘辟“哦”了一声,挥挥手道声“去吧”。
他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哪里舍得回家歇着,返身又步入衙署中。
录事书吏们,亦在议论,那薛氏竟恁快又回来了。
“到底是个通文墨的小娘子,连撒娇卖惨,都懂独辟蹊径。刘推事,你可知,薛氏在松州,写了多少告饶诉苦的句子,设法请人带到帅府案头?”
“正是,刘推事,你听这句,‘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如何?是不是就算铁石心肠,也硬不起来了?”
刘辟冷笑一声,讥诮道:“听着确实堪怜。如此文采,若与刘某同场春闱,只怕名次还在刘某之前。”
言语间,又进来一个书吏,众人亦带了谑嘲之意向他问道:“你今日不是在韦节度的书斋当值,怎地教个乐伎排挤出来了?”
刘辟却收了笑容,漫不经心探问道:“或是韦节度要问薛氏一些松州虏情?”
那书吏坐下抄录,头也不抬道:“仆不知,韦节度将门关了,刘推事若要问,自可去扣门。”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头!
刘辟暗骂一声。
一个官袍都没有的聘吏,也敢目中无人,装什么清高自傲!
以后定要寻个是非,给他点颜色瞧瞧......
黄昏时分,成都太城,韦宅。
韦皋的侍妾李氏,正与韦云一同吩咐两个婢子收拾院落身处的客房,就听到前厅之中,韦皋回府了。
她疾步迎出去,甚至比韦云跑得还快些。
韦皋扶住她:“莫慌,你刚有了身子。”
“节下,人在后院。”韦云在一边禀道。
韦皋应了一声,又向李氏道:“你自陇州起就跟了我,素来也是个嘴巴严实的妇人。今日韦云带来的客人,暂居我韦家,莫说仆婢,便是你,也莫多问,照应他起居安适便好。此刻我要与他商议些事,你去将后院的仆婢们带出来。”
李氏照做。片刻后,韦云随着韦皋,往后院走去。
……
“你是南诏清平官之子?”
“是,还不如不是。”
韦皋盯着对座案几前那人,品咂着这句话。
字少,怨深。
同时,韦皋也注意到,彼此落座后,对方最初的坐姿是吐蕃人的翘腿之态,很快又放低了膝盖,成了唐人常见的坐姿。
韦皋直言道:“蒙寻,大好男儿,便是遭逢劫难,亦莫如个妇人般怨天怨地。你既是郑公藏下、又送来成都的人,我必尽力护佑。前因后果,你有何想法,是报害你之人的仇,还是报郑公的恩,一一向我道来。”
蒙寻闻言,那只未受重创的眼睛里,透出的悲怨之火,从燃到熄,也不过是倏尔之间。
他平静了些,缓缓道:“我出生在,你们唐人所说的宰相之家。我五岁时,王上(阁罗凤)就派人接我进宫,认了义孙。当时情形,我只记得,礼成之后回到家,母亲哭红了眼睛。然后,我便与如今的南诏王(异牟寻)一同进学,由郑公授课。如此到了十岁,我成了南诏质子,去到吐蕃的国都逻些城。”
“我为吐蕃人出征,半夜营帐突然起火。一个庸冲进帐中,救了我。我在养伤,军医却要毒死我,还是那个庸提前警告了我,我们俩人捂住医官的嘴闷死了他,我换上医官的衣服逃了出来。”
“我找了好心的牧人收留,歇息数月后,悄悄潜回逻些城,竟听闻,赞普对南诏宣称,我在唐蕃对垒中战死了,还把‘我’的无头尸身送回了南诏。”
韦皋听到这里,隐约已猜测到大概缘由。
只听蒙寻又道:“我当时想,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长安,另一个,便是我的老师,郑公。我扮了乞儿,历尽艰苦回到太和城,终于见到了郑公。”
“那时,你父亲,怕是已过身了吧?”韦皋问道。
蒙寻望着他:“节下猜对了一半,不独我父亲,我叔父、兄长,还有母亲,都不在了。郑公告诉我,蒙家与他一样,力主王上重新归附大唐,故有此难。”
韦皋默然。
虽然情形与他所想一致,但他仍感到寒意爬上后背。
危城中命悬一线也好,御驾前提心吊胆也罢,韦皋仍承认,自己尚能掌握一定的主动,仗剑指挥与斟酌辞令,那也是将军和臣僚本应具有的心理准备。
而眼前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贵族子弟不同。他从幼龄到青年,始终只是政治交易的牺牲品。
“节下,郑公在南诏声望远在我父亲之上,亲蕃的贵族们尚未敢加害于他,他亦能护我于安妥之地。但我还是要来蜀地。我十岁入逻些城,十四岁从军,跟着吐蕃军打了四五年,多少知晓他们的阵法和弱点。节下重创吐蕃之日,容我在军中祭奠家人。”
韦皋道:“不独如此,我必促成南诏再次归唐,届时你回到太和城,是大唐授勋的武将,更是堂堂正正的清平官后人,亦会有机会,为父兄复仇。”
“谢节下收留。”
蒙寻布满伤痕的面颊,已很难做出生动自然的表情。只能从他沙哑嗓音中,分辨出稍许振作起来的情绪。
继而,他似乎又在心理上完成了一次跋涉,眼中隐约漾起疲惫之色。
“我是个南诏人,但如今的亲人,一个是唐人,一个是吐蕃人。”
蒙寻喃喃道。